再次,“溫柔敦厚”也內化為中國古代詩歌審美表達的方式。在《毛詩序》中,漢儒將人格性情的“溫柔敦厚”與“主文而譎諫”的詩歌教化方法、“美刺”的詩歌教化目的熔為一爐。《毛詩序》中說:“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鄭玄具體解釋說:“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也。”孔穎達在《禮記正義》卷五十中解釋“溫柔敦厚”時說:“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情性和柔。《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故雲溫柔敦厚,是《詩》教也。”在《毛詩正義》中,他又作了進一步的解釋:“依違譎諫,不直言君之過失。”“化”與“刺”都不能直接“諫”、“言”,而要委婉含蓄地展開。焦循《雕孤集·毛詩鄭氏箋》則說:“夫詩,溫柔敦厚者也,不質直言而比興言之,不言理而言情,不務勝人而務感人。”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說:“不直陳而用譬喻叫‘主文’,委婉諷刺叫‘譎諫’。”這種“主文”、“譎諫”的思想內化為中國古代詩歌表達的方式,那就是重比興、貴含蓄、重言情,追求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效果。
劉勰明確地認識到“溫柔敦厚”可以轉換為詩歌審美原則。在《文心雕龍·比興》篇中,劉勰從理論上對《詩經》表達情誌的兩種方法,即比、興之法進行了探討,認為“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譬以記諷”。以比的方法,可抒發作者內心的積憤而有所指斥;用興的方法,作者可以委婉譬喻來寄托諷刺。如果說劉勰對“比興”的論述是對漢儒“主文”、“譎諫”思想的繼承,那麼《文心雕龍·隱秀》篇則是劉勰對詩歌“委婉譬喻”審美特征的進一步發揮。劉勰倡隱秀而重在隱,主張要“文外重旨”、“言外曲致”和“複意為工”。他說:“夫隱之為體,義表文外,秘響傍通,伏采潛發。深文隱蔚,餘味曲包。”就文學的含蓄、婉曲、餘味等方麵予以闡述。鍾嶸讚譽五言古詩“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因為它“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這與劉勰的“婉轉附物,怊悵切情”之評價基本一致。“比興”更有利於“婉轉”、“怊悵”而“詳切”地狀物抒情。劉勰《文心雕龍·隱秀》篇談到了這一點:“古詩之離別,樂府之長城,詞怨旨深,而複兼乎比興。”鍾嶸在《詩品序》中也談道:“宏斯三義(指興、比、賦),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味之無極,聞之動心”也就是賀貽孫《詩筏》中所崇尚的“味厚”。在劉勰眼中,包括《古詩十九首》在內的五言古詩正是因為善用“比興”,達到了“敦厚婉轉”的美感效果,所以被冠以“五言之冠冕”的美譽。
袁枚的《隨園詩話》也很在乎厚道問題。他在論及《蓮塘詩話》時說:“初白老人教作詩法雲:‘詩之厚在意不在辭。’不厚難成好人,不厚也難成好詩人。”不厚道的人,其言辭是厚不了的,故稱“詩之厚在意不在辭”。陸時雍的《古詩鏡總論》也認為,詩厚不在辭而在“托”,“凡詩深言之則濃,淺言之則淡,故濃淡別無二道”。“詩之妙在托,托則性情流而道不窮矣。”陸時雍認為:“夫所謂托者,正之不足而旁行之,直之不能而曲致之。情動於中,鬱勃莫已,而勢又不能自達,故托為一意,托為一物,托為一境以出之,故其言直而不訐,曲而不洿也。”陸時雍的說法比《蓮塘詩話》、《隨園詩話》似更深入,厚道為人,詩道也宜厚成,但是詩歌畢竟不是道德文本,此處一個“托”字,妙趣橫生,厚道之人轉而為厚成詩人。陸時雍從《古詩十九首》中體悟出“托”的奇妙,因而將《古詩十九首》“謂之風餘,謂之詩母”。這是他對《古詩十九首》研究的重要貢獻。“詩母”將厚德載物之炎黃大德與托物言誌之華夏風流完整地融為一體。雖然說陸時雍之“托”也從“比興”中得其妙旨,但是他的別解與發揮確實提高了一層級。
對於《古詩十九首》這種審美表達的典範性,劉勰、鍾嶸首見其美。《文心雕龍》讚其:“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詩品》指出其美在於“驚心動魄,一字千金”的藝術感染力。曆代詩論都強調“詩皆思深遠而有餘意,言有盡而意無窮也”(呂本中),“辭精義炳,婉而成章”(皎然),“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張戒),“美刺婉曲而不露”(楊載),“隨語成韻,隨韻成趣,辭藻氣骨,略無可尋,而興象玲瓏,意致深婉”(胡應麟),“詞不迫切,語意敦厚”(劉光賁),“用意深微含蓄”(方東樹),“一唱而三歎之。無聲弦指,空外餘音,令諷音歌哭無端,籟由天作”(王康),“不入理障,不落言詮”(朱筠),“善言情,便是不使情為徑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寫之,故言不盡而情則無不盡”(陳祚明),“其味浸厚”(李重華),“意在言先,亦在言後”(王夫之)等。
最後,“溫柔敦厚”體現為詩歌的審美風格。隨著中國古代詩歌日益成熟,儒家詩學的“溫柔敦厚”思想融彙了道釋思想,“厚”既保有傳統詩教倫理道德的內涵,同時又彰顯其作為審美範疇的價值與意義,注重的是詩歌“含蓄”、“婉曲”、“圓融”、“高古”等古典審美規範。相應地,“厚”範疇的這些審美性質也日漸呈現,進而演變為詩歌審美風格。此外,“厚”與其他一些審美範疇交會融通,不斷豐滿,發展成熟為一個多向度緣域性的審美範疇。如唐宋詩論的“渾厚”和元代詩論的“蒼古”等。明清時期,鍾惺、譚元春首次明確提出將“厚”作為詩歌審美的範疇,提倡“靈而厚”。至此,“厚”的審美價值日漸凸顯,並得到了眾多詩論者的發展,如譚獻的“柔厚”、賀貽孫的“無厚之厚”、潘德輿的“真則厚”、劉熙載的“厚而清”,等等。
三、“清”的詩學內涵解析
“清”一詞,《說文·水部》解釋為:“清,月良也,澄水之貌。”中國傳統文化中,“清”更多體現的是道家原始哲學的重要概念,莊子講“水之性,不雜則清”(《外篇·刻意第十五》)。老莊正是通過對“水之性”的沉思,發展而來“水鏡”、“玄鑒”的“清”美文化意識。“清”作為一個概念或範疇具有鮮明的價值取向,多用於人道、政事的道德概念和理想人格,並與“厚”概念一樣,逐步推演發展成為中國詩歌審美的元範疇。
中國詩歌發展史上,有諸如“詩,乾坤之清氣也”(趙一清《春鳧詩稿序》)、“詩以清為主”(宋鹹熙《耐冷談》卷三)、“詩,清物也”(鍾惺《簡遠堂近詩序》)、“詩家清境最難”(賀貽孫《詩筏》)等論述。曆代詩論家們以“清”為核心的詩歌審美概念層出不窮,諸如“清雅、清麗、清虛、清峻、清真、清遠、清峭、清夷、清腴、清超、清淺、清音、清澈、清婉、清厚”等。宋代蘇軾乃“清”的倡導者,以“清”為美乃蘇軾的詩歌審美追求。據粗略統計,蘇軾的文集和詩集中,與“清”字搭配而組合成的詞彙有七十餘個之多,單是用“清詩”一詞來評價、推舉他人詩作,就達四十餘次,如“清詩五百言,句句皆絕倫”(《和猶子遲贈孫誌舉》)、“清詩得可驚,信美詞多誇”(《次韻致政張朝奉仍招晚飲》)、“壁間餘清詩,字勢頗拔俗”(《書黁公詩後》)等。明代胡應麟更是詩歌“清”論的集大成者,提出“詩最可貴者清,然有格清,有調清,有思清,有才清”的理論框架(後文有專章論述)。由此可見“清”對中國古代詩歌理論的價值與意義。“清”作為中國古代詩歌審美的一個核心範疇也呈現出豐富的內涵,曆代詩論家們對其理解也有很大的不同,如楊慎認為“清者,流麗而不濁滯”;胡應麟認為“清者,超凡絕俗之謂,非專於枯寂閑淡之謂也”;清代沈祥龍解釋道:“清者,不染塵埃之謂。”
“清”作為詩歌審美範疇的價值越來越被現代學者所關注,蔣寅認為:“老莊清靜無為的人生態度、虛心應物(滌除玄覽)的認知方式、超脫塵俗的生活情調,甚至道教神話中的天界模式(三清),無不圍繞著清展開。可以想見,道家思想作為傳統觀念的主要源頭之一,在深刻影響古代生活的同時,也將“清”的意識深深烙印在文人的生活觀念和趣味中。”蔣先生更撰專文探討古典詩學中“清”的概念,重點闡釋了“清”的詩學內涵,對相關研究有一定的參考價值。通過對《古詩十九首》闡釋史的梳理,可以發現“清”這一範疇對《古詩十九首》的意義與價值,那麼,如何理解詩歌審美範疇“清”的內涵呢?
“清”的本質特征在於“不俗”、“不濁”和“不染”中呈現的源於儒道家思想的素樸、清淡與自然。它以素為美,以淡為貴,以自然為歸,滲透在詩歌作品的各個層麵,甚至還浸染到詩人的精神氣質。本書從“氣清”、“才清”、“詩清”與“聲清”、“韻清”、“境清”兩組概念嚐試探究“清”的詩學內涵。
首先,“氣清”、“才清”到“詩清”。中國傳統詩學中不論是以“厚”論氣還是以“清”論氣,都昭示了中國詩學傳統中融人品和詩品於一體的審美價值觀。如果說“氣厚”側重於指向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那麼“氣清”則更側重於指向道家“天人合一”的自然造化。實際上,儒家也講“氣清”。儒家所講的“浩然之氣”就是至剛至大的朗朗乾坤之正氣,也就是清氣,此乃君子修養的至高境界。道家所講的“清氣”(道教中有“一氣化三清:玉清、上清、太清”之說)是以“天人合一”為歸的“真人之境”。晉初袁準在《才性論》中就將清濁之氣與美惡之物相聯係,認為:“凡萬物生於天地之間,有美有惡物,何故?美,清氣之所生也,物何故惡,濁氣之所施也。”中國詩學中,詩為“清物”的觀點也不罕見,如“詩,清物也”(鍾惺)、“詩於天壤間,最為清物也”(屠隆)、“詩,清物也,勿囂而雜,勿昏而濁,勿粗而膚,勿冗而散。……此其所以為清物也”(熊士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