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清真:唐人論《古詩十九首》(3 / 3)

王昌齡雖對詩歌語言的精美工致頗為重視,但隻要意好言真,用意方便,可不拘對偶,他曾列舉出一些不完全和律的詩句作為出“意”的典範,如三次將《古詩十九首》中“古墓犁為田,鬆柏摧為薪”作為“傑起險作,左穿右穴”的範例。王昌齡的《詩格》中論起落之法、語勢、勢對、六貴、五用等,大量範例出自《古詩十九首》,如《詩格·詩有五用例》中談到“詩有五用例:一曰用字,二曰用形,三曰用氣,四曰用勢,五曰用神”,其所列例句多出自《古詩十九首》。如“用字一:用事不如用字也。古詩‘秋草萋已綠’,‘萋’,用字也。用形二:用字不如用形也。古詩‘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其最高境界乃“用神”,“用神五:用勢不如用神也。古詩‘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而在其《詩格·起首入興體十四》中也多以《古詩十九首》中詩句為例:

感時入興一,古詩:“凜凜歲雲暮,螻蛄夕鳴悲。涼風率以厲,遊子寒無衣。”此皆三句感時,一句敘事。先敘事,後衣帶入興五古詩:“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期。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此六句敘事,兩句衣帶。把聲入興十一。古詩:“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此心聞也。

又如王昌齡《詩格·落句體七》中雲:“勸勉二,古詩:‘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此義取自保愛也。”《詩格·詩有語勢三》中雲:“語勢有三。一曰好勢,二曰通勢,三曰爛勢。古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乃好勢之範。”《詩格·勢對例五》中雲:“一曰勢對,二曰疏對,三曰意對,四曰句對,五曰偏對。意對三。古詩:‘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

由此看來,《古詩十九首》實際上已成為王昌齡的詩學範本,並由此體悟出詩歌“律清”、“意真”的審美趣味。

王昌齡的《論文意》中說道:“凡作詩之體,意是格,聲是律。意高則格高,聲辨則律清。”並指出:“凡屬文之人,常須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氣之前,巧運言詞,精煉意魄。”王昌齡獨標的“意境”是高出“物境”與“情境”的最高境界,其“意”深受佛禪關於“真”的熏染,表達的是一塵不染、空靈美妙的詩歌審美境界。

皎然以五格品詩為綱要,以“情、格並高”為最高範式,以“作用無跡”為標準,衡之以“一十九體”,依次將漢魏至唐代的詩分為五等,將漢魏古詩作為詩歌創作的至高美學範本。在《詩式·詩有五格》中,《古詩十九首》被列為“上上逸品”的第一格,所用二十八詩例中,《古詩十九首》達十七例之多,由此可見他對《古詩十九首》的賞識與推崇。皎然論詩也強調自然,對漢魏古詩的推崇就是因為它們是詩人真情真性的自然流露,不見作用痕跡。皎然認為:“古詩以諷興為宗,直而不俗,麗而不巧,格高而詞溫,語近而意遠,情浮於語,偶象則發,不以力製,故皆合於語,而生自然。”但皎然所倡的“自然”,不是不思,而是“若不思而得”。他不認同“詩不要苦思,苦思則喪於天真”的觀點,以“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句為例,認為這種自然乃“但貴成章以後,有易其貌,若不思而得也”。所以,在皎然眼裏,“《十九首》辭精義炳,婉而成章,始見作用之功”。雖然“李陵、蘇武二子天與其性,發言自高,未有作用”,但兩者相比,皎然更推崇的還是《古詩十九首》。所以,在《詩式·語似用事義非用事條》的“補遺”中,他認為“蘇、李之製,意深體閑,詞多怨思。音韻激切,其象瑟也”,而“唯古詩之製,麗而不華,直而不野。如諷刺之作,雅得和平之資,深遠精密,音律和緩,其象琴也”。

皎然還將“苦思”與“天真”、“自然”兩者統一,即其推崇“作用無跡”。他提出“詩道之極”,於“不顧詞采,而風流自然”(《文章宗旨》)。其《詩議》提倡“精思”、“苦思”(《詩式·取境》),但反對“斤斧跡存,不合自然”(《詩式·對句不對句》),皎然認為:

詩不要苦思,苦思則喪於天真。此甚不然。固當繹慮於險中,采奇於象外,狀飛動之句,寫真奧之思。夫希望世之珍,必出驪龍之頷,況通幽含變之文哉?但貴成章以後,有易其貌,若不思而得也。“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此僅易而難到之例也。

其《詩式》中又論道:

詩不假修飾,任其醜樸,但風韻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無鹽缺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又雲,不要苦思,苦思則喪自然之質,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後,觀其氣貌,有似等閑不思而得,此高手也!

由此看來,皎然倡“清”、“真”而不廢“麗”,主張“至麗而自然”(《詩有六至》),達到清麗與清真的高度統一。

唐代的“意境”說內涵集中體現出“清”、“真”的審美趣味與理想。曆代詩論中,“清真”詩學的內涵在元代陳繹曾《詩譜》對《古詩十九首》的審美闡釋中得以張揚,在其《詩譜》中,“真”是詩歌本質精神,《古詩十九首》由“真”而“清”而“精”,達到詩歌審美的至高境界。《詩譜》對漢詩的總體體認是“先真實,後文章”,無論是樂府民歌、《古詩十九首》,還是三國六朝名家作品,皆體現出一個“真”字。陳繹曾對《古詩十九首》的評價可視為對“清真”全方位的注解:“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發至精。”《詩譜》評漢樂府為“真情自然”,評張衡為“遣辭自妙”,評蔡琰為“真精極切,自然成文”等。“真”又與“自然”相連,“情真、自然”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