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清韻:宋人論《古詩十九首》(1 / 3)

一、由“清”到“韻”

魏晉至隋唐詩論主張辨析“清濁”,多崇尚“清音”、“麗句”。王昌齡更將“清濁規矩”看做詩歌創作關鍵。唐代處士潘閬的《自序吟》詩雲:“發任莖莖白,詩須字字清。”隨著格律詩的成熟,在詩法盛行的唐代,作為古體五言詩代表的《古詩十九首》在聲律上遭到批評,《文筆式》、《文鏡秘府論》等唐代著作均有涉及,主要提及《古詩十九首》的五種文病:平頭、上尾、鶴膝、蜂腰和大韻,如《文筆式》中曰:“上尾詩者,五言詩中,第五字不得與第十字同聲,名為上尾。詩曰:‘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如此之類,是其病也。”

宋代談“韻”,首先還是淺層麵的理解,即指詩歌表層之聲律、病犯與語詞。宋代曾慥承接唐人講“韻”,在《百家類說》的詩苑類格中講八病,乃以沈約的“八病”苛求古詩:“梁沈約曰:詩病有八。一曰平頭,第一字、第二字不得與第六第七字同聲,如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今歡皆平聲也。第二曰上尾,謂第五字不得與第十字同聲,如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草柳皆上聲也。……四曰鶴膝,謂第五字不得與第十五字同聲,如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劄,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來思皆平聲也。”

宋代詩論對詩法的探討中,對《古詩十九首》的用韻、用典、煉字和鍛句特點也有總結,如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話》轉述建安嚴有翼的《藝苑雌黃》曰:“古人用韻,如文選古詩杜子美韓退之,重複押韻者,甚多。文選古詩押二‘促’字。”“案《文選》載《古詩》曰:‘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又曰:‘音響一何悲,弦悲知柱促’,一篇押二促字也。”

嚴羽在《滄浪詩話·詩體》的古今用韻舉例中,也提到了《古詩十九首》:“有協韻(楚詞及選詩多用協韻),有古韻(選詩蓋多如此)。”但嚴羽對詩法的探究更具係統性、理論性,已將其納入詩學思想的總體框架中,因而顯出其獨特的價值,其《滄浪詩話·詩法》談及“學詩先除五俗:一曰俗體,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韻”乃指稱詩歌的聲律音韻。

當然,作為古詩,其體式特征不同於律詩。唐宋詩論多以律詩之聲律規範與要求去剪裁古詩,當然不得要領。但聲律作為古詩之體式特征最基本的要素,在明清格調派詩論家們的詩論批評中得以集中認識與反思,認為“古詩隻是合古體”。聲律學更成為清代詩學一門專門的學問,以探討古詩聲調學說為其核心,首先還是考調審音,從音節神氣上區分古律之不同。曆代對於《古詩十九首》語言聲色之“清”美的讚揚,正如鍾嶸所說“清音獨遠”,綿延不絕。

蔣寅先生認為:“對清的闡釋肇始於宋代,當時它受到了‘韻’的有力挑戰。經過宋詩對詩歌美學理想的改造,‘韻’的範疇登上了古典詩歌理想的最高位置,而“清”由此後退一步,作為一種風格類型而存在。”誠然,宋代美學的新崇尚之一,就是“韻”風行於文化和詩歌審美領域。但“清”與“韻”是不同屬類的概念,不存在孰高孰低。宋代“清”與“韻”並重,而唐宋詩論喜將“氣清韻古”或“音清韻古”作為評價詩歌的標準,唐代宋之問的《太平公主山池賦》中就有“藏清兮蓄韻”這樣的語句。蘇軾、白石與誠齋以“清”泛論詩與詩人,以“清詩”泛指好詩。據《四庫全書》資料,“清韻”一詞在唐宋詩詞中使用頻率較高,如唐代韋莊的《李氏小池亭》詩雲“家藏何所寶,清韻滿琅函”,宋代程公許的《滄洲塵缶編》卷十一有詩曰“銅彛深養玉膚肌,更著圖書繞四圍。千古離騷誰與續,襲人清韻自芳菲”。“清韻”一詞,多喻指鏗鏘優美的詩文。

宋代範溫的《潛溪詩眼》曆史地描述了“韻”的演變過程:“自三代秦漢,非聲不言韻;舍聲言韻,自晉人始;唐人言韻者,亦不多見,惟論書畫者頗及之。至近代先達,始推尊之以為極致。”何為“韻”?《說文解字》曰:“韻,和也。”《玉篇校釋》也解釋為“聲音和曰韻”,“和”、“韻”互文。劉勰的《文心雕龍·聲律》篇曰:“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唐代李善注的《文選·盧諶〈贈劉琨〉》說:“韻,謂德音之和也。”由“音和”到“德和”,是儒家詩教思想的產物。相應地,“韻”由最初的聲律之美上升為和諧之美。

錢鍾書在《管錐編》中談道:“吾國首拈‘韻’以通論書畫詩文者,北宋範溫其人也。溫著《潛溪詩眼》,今已久佚,……惟《永樂大典》卷八〇七《詩》字下所引一則,因書畫之‘韻’推及詩文之‘韻’,洋洋千數百言,匪特為‘神韻說’之弘綱要領。亦且為由畫‘韻’而及詩‘韻’之轉捩進階。”宋代對“韻”的重視與探討,確實為明清時期出現的“神韻”說奠定了基礎。但劉勰《文心雕龍》在《聲律》篇中已談及詩韻,錢鍾書先生說因書畫之“韻”推及詩文之“韻”,這一觀點有一定的合理性。更具體地看,唐宋詩論中“韻”包括聲律層麵的“韻”,但“韻”的內涵更為豐富,“韻”已被提升為詩歌審美的核心元素,“韻”作為詩學批評標準,諸如“韻不可及”、“聲清韻古”、“神清韻遠”等語常用於詩歌評論。

曆代詩論家有許多關於“韻”的論述,如範溫謂“有餘意之謂韻”,推崇“韻者美之極”。範溫的“韻”與劉勰《文心雕龍·隱秀》篇中“文外之重旨”的“隱”,鍾嶸《詩品》中以“文已盡而意有餘”之“興”,皎然的“文外之旨”、“但見性情,不睹文字”,司空圖傾心的“韻外之致”、“味外之旨”、“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審美情趣一脈相承,異曲同工。錢先生認識到這一點,對“韻”也界定為:“取之象外,得之言表,‘韻’之謂也。”這種觀點與宋代詩論中對《古詩十九首》“韻不可及”,即“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無意與工、妙然天成的詩歌境界妙合神會。更進一步來看,“韻”的本質內涵乃為“和”,即由“自然”而達至“中和”、“和諧”的“神”與“化”之美。

二、韻不可及:張戒與《古詩十九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