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明確提出:“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可以說,這個觀念開啟了明代詩壇的複古之風。《古詩十九首》在嚴羽的詩學思想中代表了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靈悟傾向,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一種“無跡可求”的韻味,也就是詩歌美的極致,即“入神”。不過,嚴羽在骨子裏以“盛唐”為法,他雖然把包括《古詩十九首》在內的漢魏古詩作為詩歌“第一義”中的最高義而加以推崇,但他並沒有對“十九首”作過多探究。《古詩十九首》研究第一次真正的高潮是在明清時代。相比較而言,明代詩論重在對《古詩十九首》審美價值的探討,而清代詩論更偏向於對其“溫柔敦厚”之詩教價值的認識(在經學闡釋部分已述及),這種現象與時代的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等各種因素有關。雖然清代出現的大量《古詩十九首》專論,推動《古詩十九首》的研究成為顯學,但對《古詩十九首》原創性的審美闡釋卻多出現在明代,特別是明清之際。明代詩論大量涉及《古詩十九首》的審美闡釋,一些詩論家通過對《古詩十九首》文本的細讀而提出詩學概念與範疇,如鍾惺和譚元春的“厚”、陸時雍的“托”、胡應麟的“婉”等。而明清之間一些大家進而構建自己的詩學理論,諸如胡應麟的“神韻”說、賀貽孫的“化境”說、金聖歎的“辭達”說等。為了深入探討,以下三章以點帶麵,選取最有原創性與理論性的審美闡釋文本,作《古詩十九首》闡釋文本的細讀批評,以期進一步對中國詩學理論進行反思。本章內容以胡應麟的《詩藪》為例,主要圍繞“神韻”說,探討《古詩十九首》作為詩歌經典的審美價值與意義。
明代有眾多的詩歌流派,其詩歌理論多是圍繞著“師古”與“師心”展開論爭而發展演化的。“天下推李、何、王、李為四大家,無不爭效其體”,以李夢陽、何景明與李攀龍、王世貞為代表的“前後七子”執耳複古,興起擬古大潮,傳續達一百餘年之久,複古派們論詩也從最初的“格調”理論走向了“神韻”說。
明代嚴羽詩論盛行,詩論家們無不受其影響,其所倡導的“師古、興趣、妙悟、別才別趣”等詩學思想在明代全麵開花,各位詩論家從不同層麵挹其鮮潤,有所發見。如李夢陽在倡盛唐“格調”的同時,對古詩的審美價值也有所論述,認為:“古詩之妙在形容耳,所謂水中鏡花,所謂人外之人,言外之言。……形容之妙,心了了而口不能辨,卓如躍如,有而無,無而有。”(《空同集》卷六十一“論學下篇”)王廷相亦雲:“夫詩貴意象透瑩,不喜事實粘著,古謂水中之月,鏡中之影,可以目睹,難以實求也。”(《與郭價夫學士論詩書》)這些論調明顯為承接嚴羽的詩學思想而來。
“後七子”之謝榛在《四溟詩話》論格時稱:“詩有四格:曰興,曰趣,曰意,曰理。”相比較而言,他更重視“興”。謝榛認為:“詩有不立意造句,以興為主,漫然成篇,此詩之入化也。”他多次使用“悟”、“入神”、“入化”等概念,強調詩作的“婉而有味,渾而無跡”、“妙在含糊、方見作手”。在很大程度上,這種觀點可以視為嚴羽“興趣”說的深入與發展。
王世貞則說:“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專習凝領之久,神與境會,忽然而來,渾然而就,無岐級可尋,無色聲可指。”這更與嚴羽所說的“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一脈相承,使明代所倡導的“格調”說更有著“神韻”的味道。
真正拈出“神韻”概念,以“神韻”論詩的應該是明代嘉靖時期的薛蕙、胡直以及明代萬曆以後的車大任、胡應麟、鍾惺和陸時雍諸人。蔣寅認為“胡直是現在我們知道的最早標舉‘神韻’的人”,而不是學界所認為的胡應麟始用“神韻”論。胡直《西曹集序》有雲:“詩不專壯,貴在神韻。雖然,世之語神韻者希矣。”胡直將“神韻”看做詩歌審美更深層的標準,而薛蕙力倡“清遠”為“神韻”。明代萬曆間的車大任論曰:“三百篇尚矣,降而是騷、而漢魏、而六朝、而三唐,其體愈新,其變愈極。無亦世代使之然欲?要之神韻,則千古一轍。”車大任此說已將“神韻”作為各體詩歌審美的內涵要求,認為“寓悲愴於和平,蘊神奇於渾樸”的盧子明詩,“大都神韻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