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調極和平而格絕高遠。
古詩自質,然甚文;自直,然甚厚。
至古詩和平淳雅驟讀之極易,然愈得其意,則愈覺其難。蓋樂府猶有句格可尋,而古詩全無興象可執,此其易也。
古詩短體如《十九首》,長體如《孔雀東南飛》,皆不假雕琢,工極天然,百代而下,當無繼者。
第漢詩如爐冶鑄成,渾融無跡;無意於工,而無不工者,漢之詩也。
漢人詩,氣運所鍾,神化所至也,無才可見,格可尋也。
故古人之作,往往神韻超然,絕去斧鑿。
對漢代五言古詩,特別是對《古詩十九首》這一極品中的極品,胡應麟也如嚴羽般,隻能將其高高掛起,作為其詩學的最高理想與典範仰視著,並充滿驚奇地讚歎:“詩之難,其《十九首》乎。蓄神奇於溫厚,寓感愴於和平;意愈淺愈深,詞愈近愈遠;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蓋千古元氣,鍾孕一時”,“故能詣絕窮微,掩映千古”。“至《十九首》及諸雜詩,隨語成韻,隨韻成趣,辭藻氣骨,略無可尋,而興象玲瓏,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動天地。”
明代詩論繼嚴羽推崇《古詩十九首》為“第一義”後,王世貞、胡應麟、許學夷、賀貽孫等人進一步在審美闡釋中“神化”《古詩十九首》。如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中雖認為“《風雅三百》、《古詩十九》,人謂無句法,非也;極自有法”,但又強調其“無階級可尋耳”,因為其達到了“人能之至,境與天會”的至高境界。許學夷認為其“有天成之妙”,賀貽孫更認為《古詩十九首》達到了“無跡、無端、無縫”的“化境”(後有專章論述)。直至後來,清代詩論也認為“《十九首》之旨,固無有能析之者”(徐增),“古詩十九首如無縫天衣,不可學己”(方東樹),對於《古詩十九首》詩法的“無跡可求”、“不可尋枝摘葉”、“得之無意”、“無意於工”的認識是相同的,“渾然天成”成為五言古詩的審美典範。對《古詩十九首》“天成”、“不可解”的認識在明末清初甚至達到了一種“迷信化”的程度。周作人在自編的文集《苦竹雜記》中,記載了一則有關明末清初金聖歎的逸事,在此錄下,僅供參考。(對於金聖歎與《古詩十九首》的研究,後有專章論述)
閑步庵得《第四才子書》,有西泠趙時揖聲伯序;又貫華堂評選杜詩總識十餘則,多記聖歎事,今錄其七八九則於下:
邵蘭雪(諱點)雲,先生解杜詩時,自言有人從夢中語雲,諸詩皆可說,唯不可說《古詩十九首》,先生遂以為戒。後因醉後縱談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幾而絕筆矣。明夷輟講,青草符言,其數已前定也。
……
趙晴園聖歎同時,所言當較可信,廖柴舟著傳中說及《古詩十九首》與聖歎釋義,蓋即取諸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