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幹年後。
晨曦初露,雀鳥宛啼,驚了帝寢殿內的靜謐。
挽起的寶藍色綢帳在輕風中微微飄蕩,龍床之上,元朔帝帝無極側過身,望著身畔正熟睡著的皇後洛自醉。
洛自醉好夢正酣,雙眉舒展,神色十分安寧。
見他睡容平靜,帝無極貪看了半晌,這才起身。
他的動作極輕柔,沒有驚動夢中人。
帝寢殿裏素來無人伺候,他熟稔地走到屏風後,披上外袍,而後飄也似的飛出殿外。
帝宮總管趙正司與小侍們已經捧著金盆玉杯候在偏殿,見聖駕到,俱躬身行禮。
“陛下夜裏可睡好了?”
帝無極頷首,漱口擦臉,提著劍出殿。
趙正司領著一列侍從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前往外園。
天雲宮共有三座園子。外園遍植樹木,舉凡桃李梨梅柳,皆成片成林,樹間點綴著野花長草,別有風致;內園繞湖種花,湖中荷葉田田,各色蓮蓉清秀動人,湖邊百花姹紫嫣紅、爭奇鬥豔;後園則是花圃,栽種著譽為獻辰之寶的酩香花以及各種珍異花草。
每日清晨,帝無極都會在外園林子裏練劍。屆時,明裏暗裏,總有無數小侍與侍衛慕名觀看。因此,趙正司每日不辭辛苦,隨駕過來將這些擅離職守的人斥回去,並加以懲罰。
此時正是三月初,桃花開得正盛,如粉雲錦簇,散發著陣陣幽香。帝無極引劍出鞘,閃著銀光的碎月錚錚長鳴。
“陛下,皇後陛下今日移駕上朝麼?”
將閑雜人等冷逼回位後,趙正司輕聲問。
帝無極抖落劍尖的花瓣,想起洛自醉的睡容,不禁微微一笑,語中也帶上幾分溫柔:“讓他睡罷。”
“是。”
這幾乎已成了例行問答。
侍官們雖日日問詢,但也從未期待得到聖上肯定的回答。因為,自今上登基,曆經數十載,皇後陛下上朝的日子卻屈指可數。就連每月月初與月中的大朝也鮮少現身。
不知情的新侍從還道皇後陛下身體虛弱,知道的人卻都明白,實是這位陛下嗜睡之故。宮中甚至暗暗流傳著“睡後”之號。皇後陛下聽說了,也隻是微哂而已。
帝無極在桃林中獨舞劍。
劍式如行雲流水,又如鳳翥龍翔,既氣勢恢宏,又狂放恣睢,瀟灑自如。伴隨著碎月的錚鳴,桃花落英繽紛,猶如勝境仙人信步起舞。
一幹侍衛看得如癡如醉,禁不住跟著行步起式,卻領會不了其中奧妙,遂自慚不已。
劍氣初歇,顫動著長吟的劍身漸定,桃林花落如雪。
帝無極深深吐息,而後收劍。
趙正司忙吩咐上早膳:“陛下要在何處用膳?”
帝無極未加思索,便道:“偏殿。”
用膳之後,離辰時尚早,帝無極便回到寢殿探看。
寬大的龍床上,洛自醉仍是規規矩矩地睡著,姿態一如他起時。
他睡起來倒是不覺時間流逝,以前如此,現在更甚。倒不知是誰,還心心念念壽長命長,遨遊世間。不過,他若覺得愜意快活便可。以前不能隨性行事,現在做什麼都是快意的,也由得他作主。
至於臣子們對此生出的疑議,於他而言,還算不得什麼。
帝無極勾起唇角,轉身欲出。
身後倏然傳來猶帶著幾分朦朧睡意的聲音:“起了?臨朝?”
帝無極笑著回首,應道:“卯時末了。”
洛自醉仍舊緊緊閉著眼,仿佛還在夢中般懶洋洋道:“我就不去了。”
帝無極笑歎:“你何曾去過?怎麼也拗不過你的作息,也罷了。倒是,你不是想早起運氣通脈養生麼?怎麼從未付諸實行?”
洛自醉合著眼,低聲回應了幾字,而後再度沉睡。
帝無極借著過人的耳力聽得清楚,也隻一笑,便縱身飄出殿外。
辰時正,鍾鼓齊鳴,常朝伊始。
與其餘三國一樣,獻辰也是日日上朝。月初與月中稱為大朝,小祭天地後議事,通常須費半日。而普通日子為常朝,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帝無極身著紫色朝服,坐在白玉鑲金的龍椅上,沉目正色,威儀天成。
眾臣依次入殿,在玉階下立定。
趙正司唱道:“有事啟奏!”
隨即,丞相出列,稟道:“陛下,微臣今晨接獲急報,南夜州降雨驟增,恐有水患之虞。”
帝無極一一回想著暗行使的奏報,平聲道:“堤防已經加固了麼?”
“臣正想參奏此事。”戶部尚書宮琛出列,行禮,“去年八月,今年年初,工部兩次支取近億兩白銀,作各地固堤修水利之用。”
帝無極略作沉吟,道:“去年昌河水患,水利確實為緊急之用。張愛卿,工事進行得如何?”
工部尚書匆忙回道:“已從陛下旨意,適當開河道分流灌溉,加固堤防。但因此次戎江春汛太早,戎江上下工事,恐怕不能如期竣工。”
聞言,帝無極眯起眼,隱含不快:“此等要事,愛卿為何隱瞞不報?”
“微臣惶恐!微臣已經擬了折子,正要遞進。”
工部尚書跪地,雙手舉起折子,群臣保持沉默。
經改革後,工部事情愈來愈多,統管舉國上下水利交通建城諸事。工部尚書也漸漸成了吃力不討好的差使,連換了幾任都不能如聖意。於是乎,每次吏部舉薦,必先舉工部人才,然後再考慮其他空缺。但,即使如此,工部依然處處缺漏,時時出事。
帝無極注視著滿麵惶恐的工部尚書,似乎在細細推敲他的神情心態。工部尚書驚得汗濕重襟,渾身輕顫。
接過趙正司送上的折子,帝無極垂眸翻看。他並非隨意杖罰臣下的暴君,但每每他心情微變,多數下臣便敬畏非常。就算諸臣總以此頌他天生威嚴過人,他也時常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一時間朝堂上寂靜無比。
丞相忽進言道:“陛下,戎江入溪豫境,上遊汛情應先通達為好。”
“此事交給愛卿了。”
“微臣領諭。”
看完折子,帝無極抬起眼,環顧四周。
他目光所到之處,群臣都不自禁挺直背脊,抿唇正色。
“靈獸未警,國師未卜,此次春汛異常,應當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害。不過,眾卿務必時時盡心,避免災難。此期過去,工部與各州府必須立刻加固堤防,快修水利,以防夏汛險情。”
“陛下聖明!臣等必盡心盡力!不負期望!”
帝無極微點了點頭,又道:“諸卿,朕近日接報,欽州地方官與大世族互相勾結,貪了工部、戶部、太學發放的銀兩。築堤偷工減料,賑濟一厘未給,學堂一瓦未修,去年水患已至此,今年若再發水汛,又該禍及多少無辜百姓?”
吏部尚書出列奏道:“陛下,請準派監察使徹查此案。春試結果已出,臣立刻舉薦人補任。”
“監察使已經趕到,不日便有結果了。”帝無極道,話鋒忽然一轉,“當年是何人舉薦欽州州官?”由於州官為地方之長,責任重大,所以就職時不但需要在神前發誓,還需兩位高官舉薦,方可任職。一則為了轉變貪贓枉法之風,二則為了避免派係林立,三則為了以儆效尤。自從發生數起地方官犯法牽累舉薦人的事件後,高官們對此也會一再思考,方做出決定。由此,州官的能力也愈來愈高了。
大學士麵色一白,與兵部尚書對視一眼,出列跪拜:“臣等惶恐!識人不清!願自請降階減俸!”
帝無極朱筆一勾,瞥了兩人一眼:“降階減俸事小,洪汛黎民事大。兩位愛卿當初為何舉薦他?”
兩人想了想,齊聲道:“此人才略非常,胸有成竹。十年來政績亦不斐。”
“既然政績斐然,又為何會貪財枉法。”帝無極冷道,“俸祿與世族賞金隻增不減,寬裕有餘。其貪欲想必是節節膨脹,終害民害己。眾卿往後若再行推薦,切記徹查人品,並多與吏部戶部商議。”
“臣等謹遵聖旨!”
眾人齊齊行禮後,宮琛道:“欽州,乃鄭氏、傅氏、李氏三大世族之鄉。去年因水患而至京城購產,水患之後再回欽州,隻小半年而已。經暗行使查證,因財物損失過多,他們便行賄州官,平分官銀。”
“陛下!”刑部尚書惶然伏跪,連連叩首,“罪臣律內不嚴!願伏罪!”
帝無極輕輕一笑,道:“這與愛卿何幹?家務事本便難斷,愛卿專於刑部諸事,在京中久居,想必也無暇照管家族之事。傳朕旨意,李氏所貪之數,由族中加倍扣除。愛卿停俸十年。鄭氏、傅氏,降為寒族,一半家產充入國庫。三族從犯,流放東島服役百年。至於欽州州官與三族主犯,入獄待朕親審。”
“臣等領旨!陛下聖明!”
“眾卿還有何奏報?”
眾臣搖首,均遞上奏折,於是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