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初,廣德宮禦書房內,元朔帝帝無極坐在禦案後,開始批閱奏折。
所有奏折按輕重緩急大致分作幾疊,其中六部的折子在封麵上蓋了部印,大學士和丞相看過的折子蓋上了官印,直呈禦覽的便是朱紅色的“禦覽”字樣。
帝無極首先看了最緊要的禦覽折子。
朝上所議之事多有以一儆百之效,用來震懾官員,引起每人的自覺自警。而禦書房中理事則更為隱秘,多為機要事件。
帝無極生性勤勉,因此,每一張呈上來的折子——包括學士閣、丞相、六部都已作批的折子,他都要一一瀏覽,處理得當的默許,處理失當的酌情修正或駁回。同時,這也是考察六部和學士閣官員能力的好時機。
禦案前的玉階下,戶部尚書宮琛和吏部尚書坐在左側,丞相、大學士坐在右側,都在批閱文書,隨時議事。
吏部呈上了春試榜單,帝無極回想起殿試時的眾生相,勾了幾個名字作為狀元、榜眼、探花,其餘賜進士及第。太學也上了折子,說請出了幾位避世多時的大師,請封為博士。這幾人的名號帝無極聞名已久,不禁生出慕才之意,心裏決定擇日麵會他們。
君臣五人兢兢業業,全神貫注,書房內隻能聽見翻閱和蓋印的聲音。這時,就聽外頭忽然響起一聲淒厲的號哭。
帝無極皺起眉,抬眼望向門外。
旋即,門邊開了條縫隙,趙正司滿臉無奈地恭稟道:“聖上,秦禦史求見。”
帝無極放下朱筆:“什麼事?”
四位臣子也都停下來,移到案側俯身行禮,靜待上示。
“陛下!!”
號哭聲更厲害了,大有撕心裂肺之勢。
不過,偏偏帝無極聽了,生不出半點同情心。這老兒在廣德宮吵吵嚷嚷,膽子真是愈來愈大了。暗行使最近沒有報上半點秦氏一門的惡事,但依他家紈絝兒子的性子,出事也是遲早的事情。想到此,他淡淡地道:“宣。”
“是。宣秦禦史大人入殿!”
趙正司唱音方落,門縫裏便擠進一個銀發胖叟,身著朝服,手捧朝冠,撲倒在門邊,一路單手爬到玉階前,涕淚交流地叩首行禮。
平日可從不見他動作這麼利落。帝無極抬了抬眉,道:“賜座。”
“罪臣不敢!”
“戴冠。”
“罪臣不敢!”
帝無極輕哼一聲,似笑非笑道:“愛卿何罪之有?”
秦禦史瞄了瞄丞相和大學士。兩人目不斜視,一並回到案前垂首作專注狀。
秦禦史見狀,略略猶豫,才泣道:“罪臣養子不教,教子不善,犯下了彌天大罪!所以罪無可恕!”
彌天大罪?暗行使竟未得到消息?帝無極眉微動,仍舊不動聲色:“所犯何罪?”
“聖上開恩!容罪臣細稟!”叩頭叩得歡,卻沒有正麵回答的意思。
帝無極眯起眼。暗行使沒有稟報的“彌天大罪”——他已經能猜得一二分了。不過,究竟罪輕罪重,還得看那不長眼的小子冒犯的對象是誰。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醉從來不會告訴他這種“小事”。當然,屬於醉統管的暗行使和監察使也不會違背他的意願上報。
秦禦史抬起首,小心覷視著他的神色,似乎稍稍放心了些,立刻回首怒罵道:“孽子!還不快進來請罪!!”
帝無極的眸光微寒,掃了一眼麵帶微笑閑閑看戲的宮琛和吏部尚書。兩人立刻正色,抿直了嘴唇,嚴肅無比。
一個身著破爛單衣、處處鞭傷的年輕男子從門外狼狽地爬進來,重重地叩著首。
“你犯了什麼罪?”
皇帝陛下的話冷如寒風。
年輕男子哆哆嗦嗦道:“罪臣冒犯天顏……”
帝無極揚起眉。
秦禦史眼觀六路,立刻打斷了兒子的自白:“聖上,這孽子雖素行不良,卻也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輩。隻是,六個月前,他和幾個狐朋狗友在肅州遇見一行四人,見那四人生得俊俏,便起了賊心,上前戲弄……”
帝無極的眸光愈來愈寒,秦禦史的聲音也愈來愈低。在那寒氣逼人的視線的震懾下,他最終不敢再說話,低著頭涕泣交加,一付可憐相。
帝無極望向那年輕人,莫測高深地道:“你戲弄了什麼人?”
年輕人伏低身體,整個趴在了地上,顫抖著道:“罪臣……罪臣看其中一人,最是笑意吟吟,又最是傲慢優雅……”
惹上最不該惹的人,留了條性命也算是萬幸了。帝無極瞥瞥底下神色各異的四位愛臣:“眾愛卿以為如何?”
宮琛清清嗓子,道:“既是冒犯了清寧陛下,還是將人犯都捆了,交給溪豫發落為好。”
秦禦史渾身一僵,哭喊起來:“陛下!憐微臣六千餘歲,膝下隻這一子……求陛下給臣留一條血脈吧!微臣多年為國辛勞,疏忽了教養,才讓他犯下這等罪過!都是微臣的過錯!微臣願以這條老命給他抵罪!”
帝無極執起朱砂筆,仍然麵無表情。這老頭分明是趁著醉在宮裏,才來請罪求情的。他若是不允,恐怕還會鬧到醉跟前去。醉本便不在乎這種事,又看他哭得哀切,定會勸他饒了他們。如此精明,平日卻裝糊塗,任著閑差,左右逢迎,真是可惜了。“愛卿在潛心閣編書撰書多年,也確實勞累了。罷了,就給你調個官職,讓你多些時間教教子罷。邵愛卿,修個折子,讓秦愛卿入學士閣任常事禦史。”現有的常事禦史都過於年輕了些,官場上的事情,還是需要一隻老狐狸來指點指點。
“臣領旨。”吏部尚書行禮。
秦禦史拿袖子抹了一把淚:“陛下聖明!”
“至於你。”帝無極拿筆隔空虛點著明顯舒了一口氣的年輕人,冷冷道,“你就到皇後陛下身邊當侍衛罷。”
無視臣子們臉上的驚訝,他繼續道:“隨侍他左右,唯他之命是從,護他安全。這回的罪過,就由清寧陛下定奪了。”
“多謝陛下!陛下聖恩浩蕩!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萬歲!微臣定當為陛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秦禦史喜出望外,連連叩頭。
帝無極擺了擺手:“愛卿這身子骨,赴湯蹈火都不必了,多想想國事罷。進了學士閣,朕可不會縱容任何人。”
“是!”
秦禦史帶著兒子喜滋滋地退下了,帝無極翻著剩下的一遝奏折,有些心不在焉。
究竟外頭還發生了多少類似的事情?醉還隱瞞了多少實情?他思來想去,不免生出幾分醋意。當然,他也知道這醋意晚了,也有些多餘,但是依然難以自禁。
懷著醋意煎熬到午膳時分,帝無極立起來,揮退了宮琛、吏部尚書、丞相和大學士,擺駕回天雲宮。
天雲宮內依然一片寧靜。
為了不打擾皇後陛下,侍衛侍從們都小心翼翼,輕聲低語,見聖上駕到,也隻跪下行禮,不敢回聲。
帝無極示意他們退下準備傳膳,獨自入了寢殿。
外殿裏,幾名躡手躡腳撣塵擦地的小侍正想撩起垂帳入內,見他來了,慌忙躬身。
“皇後起了麼?”
“小人們一直在外殿掃塵,未曾見過陛下。”
又睡到午時。這麼貪睡,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帝無極無奈一笑,輕快地步入內殿。
甫踏入殿內,他便覺得有些異樣。細細一聽,果然,那綿長規律的呼吸聲已經沒有了。繞過屏風,帝無極看著龍床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擰起眉。
他不在寢殿裏,會去什麼地方?
不經意間望見窗外盛放的海棠花叢,他若有所思地半眯起眼。
外頭響起細碎的腳步聲,趙正司輕聲稟道:“小人已經問過了,皇後陛下不在偏殿,也沒去園子裏。賀正司正趕過來。”
趕過來又有何用?他已經有數年不曾在開耀宮過夜了,想必這時候也不會突生興致前去閑遊。帝無極走到窗邊,注視著團團簇簇的花朵和遠處輕揚的柳枝:“禦花園呢?罷了,朕自己去找。”
說罷,他便縱身躍出窗外,足尖在紅花綠葉上輕輕一點,隨即平平掠出數十丈,而後於柳樹幹上借力拔高數尺,如翩鴻一般向禦花園飛去。明裏暗裏的侍衛隻能看見一個影子迅速飄過,忙不迭追上去。一群侍從則在趙正司的帶領下,抄近道跟過去。
帝無極身輕如燕,優雅地落在禦花園的至高點清心閣上。這閣子占據皇宮地勢最高處,巧妙地順著山勢搭建,依山伴水,隨處停下都能欣賞到清麗怡人的景色,是洛自醉最喜歡的所在。平素他便坐在二樓的賞景台上,聽著瀑布流水聲和幽篁微動聲,盡覽宮中美景,或作畫或書寫或對弈,自由自在。但,此時此刻,這裏隻有一張石桌兩張石凳,內外空空。
帝無極坐下來,遠遠眺去。山下一汪湖水波光粼粼,荷葉在水麵上輕搖,湖邊的禦船靜靜地停泊著。
偌大的園子,似乎隻有他一個人,空曠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