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太好聽,一點一點順著她的呼吸聲往下說,讓她突然想起過去看到過的畫麵,清晨的海岸線,遠方燈塔上唯一的一束光。
“嚴老師說你不接電話,不放心,非要我過來看看你。”隔壁超市的趙姐推開門往裏走,繞過一大盆發財樹,走到裏邊,探頭探腦四處找人,“你今天忙?”
阮薇正蹲在地上鬆土,脫了手套過去找手機,抱歉地衝門邊的人笑:“下午有人加急訂了盆栽,我趕著弄好,沒顧上。”
趙姐看她一個姑娘來回搬花土,直嚷著要讓自己店裏的男孩來幫忙,阮薇趕緊擺手說:“馬上就完了,不沉。”
趙姐也就靠在門邊看她,過了一會兒笑著說:“你家嚴老師人真好,溫柔不說吧,每天連午飯都給你做好,就怕你忘了吃,找不到你就擔心你的腿,老怕你又摔了……哎,和趙姐說說,是不是快結婚了?”
阮薇看手裏的蘭花,低下頭找噴壺,翻了一陣才接話:“沒有。”
“別逗了,我們店裏天天看著,你們不是都同居……沒別的意思,就是聽說你們都住一起的。”趙姐今天店裏也不忙,一進來就好奇,聊起來沒完。
阮薇拍拍手上的土回頭解釋:“嚴老師是我房東,真的,不是大家想的那樣……當時我剛到沐城,半個月就住不起酒店了,這邊大學校區多,租房子不容易,嚴老師當時剛好看到我的求租信息,算是緣分,他人好,幫了我大忙。”
趙姐覺得沒意思,訕訕地又問了兩句別的。阮薇正好站起來,慢慢搬花往外走,趙姐一邊過去幫忙一邊問:“挺好的姑娘,這腿……咳,我說話直,替你可惜,是小時候落下的嗎?”
阮薇停了一下,這才想起自己的左腿,這麼多年她都習慣了,平常走路並沒覺得太明顯,原來外人看著還是不一樣。
她隻好無所謂地點頭:“差不多十歲的時候吧,出過意外,那時候條件不好,沒能好好治,就有點跛。”
趙姐趕緊說不顯眼,他們也是看久了才看出來的,隻怕她心裏不痛快。但阮薇似乎毫不在意,把客人要的盆栽都搬出去,又把趙姐勸走了。
阮薇忙完都過了下午兩點,總算喘一口氣,打電話等車來拉走。這一閑下來,人才覺得累,於是她隔著一層玻璃門,給自己泡了奶茶歇一歇。
這家花店很小,小到一開始擠在街上連個名字都沒有,後來她有了一點生意,找人去修了門臉出來,想來想去,就寫了個薇字在上邊。
她沒別的本事,腿又是這種情況,正常工作都找不到。她父親早年是給葉家老爺子看花園的,她從會走路開始就跟著父親種花種樹,總算有點記憶。
島上隻有沐城的氣候最舒服,這裏的春天陽光和煦,天氣遠不如她出生的地方那麼炎熱,這裏的四季分明,連花都養得好。如今她靠在這裏,一門之隔,外邊的街上人來人往,大多數都是附近的大學生,十八九歲,青春正當年。
這麼好的日子,求也求不來。
花店裏暗,光線照不進來,玻璃上便容易反光。阮薇盯著自己的輪廓,看著看著忽然想起過去。
那人十二歲就不老實,鬧著和人打架,打到掛了彩,小孩之間的事上不得台麵,葉叔最後出人去把他帶回來,這才總算沒吃虧。但他不知道搶了什麼東西,死死握在手心裏,誰去也不給看,就到阮薇麵前,非要給她。最後阮薇拿到手,才看見是個小小的薔薇吊墜。
那會兒都太小,不知道錢的概念。葉家三代單傳唯一的男孩,養出來的脾氣誰也奈何不了,他見到想要的東西二話不說就要給她搶回來。
那也是這樣的日子,求也求不來。
阮薇忽然背過身不敢再看,她背靠著一整座沐城的日光,下意識握住手腕。
有些事已經不能用遺忘來強求,她從始至終都明白,她是個早該去死的人,卻沒有資格。
一陣出神,她一抬眼,街對麵的人已經和她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在玻璃上一動不動。她連呼吸都放低,手心發涼,仿佛可悲的獵物,下一秒就要被咬斷脖子。
她撲到門邊看。
明明有人站在那裏看她,可等她拉開門,什麼也沒有。對街是間咖啡館,名字很特別,叫做“等待戈多”,招牌不大,外邊有一圈露天座椅,男男女女,誰也不是。
那杯奶茶漸漸端不住,阮薇深呼吸也於事無補,她顫抖著把杯子放到一邊,衝到工具架旁邊開始翻。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如果不這樣,她會停不下來,會開始看不見東西,她必須做點什麼來彌補。
一片血,眼睛裏都是他的血。
阮薇動作越來越快,瘋了一樣四處找,終於在最裏邊的花架上找到了小刀,她握著那把刀直衝自己割下去,手機突然響了。
刀子已經劃破皮,一條細密的血線頓時湧出來。但那聲音突如其來,一下打破了花店裏的安靜,阮薇一下像被驚醒了,慌張地扔了刀。
她怕疼,一清醒過來整個人疼得說不出話,咬牙捂著自己的手腕,踉蹌著跑過去接電話,連聲音都在發抖。
“阮薇?”另一端的男人好像也覺得不對,又問她,“飯吃了嗎?”
阮薇盯著放冷的飯盒說吃了,然後抽了口氣,總算忍下來。她看見傷口隻在表麵,鬆了手捂著自己的臉蹲下,靠住花架不再說話。
電話那邊的人還在問她今天忙不忙,他下午隻有一節課,可以早點回來幫她。但阮薇一直沒接話,過了好久,她總算開口說:“不用,都忙完了,剛才沒留意你來電話,都沒事。”
嚴瑞笑起來,說了兩句其他的,突然又想起什麼:“對了,一直忘了說,這兩天報箱有你的東西,我全放門口的雜誌架上了,記得拿啊。”
阮薇“嗯”了一句,電話都要掛了,她想了一下又追問:“誰寄來的?是信還是什麼?”
“紙袋子,寫著你的名字,其他的我也沒注意。”
當天晚上一切如常,阮薇暗中在手腕上貼了創口貼,又戴了幾個梳頭發的皮筋遮住。並不刻意,因而嚴瑞也沒留心。
她臉色不太好,嚴瑞以為她白天累了,於是回房間沒再打擾她。阮薇收拾完碗筷,突然想起白天說的那兩封信,跑去找來看。
牛皮紙的袋子很普通,卻根本不是寄來的。連續兩天,顯然有人隻寫了她的名字就扔進信箱。她猶豫了一下坐在沙發上仔細回憶,想來想去都覺得不會還有什麼朋友記得自己。
阮薇回身看看,這房子是個小複式,是嚴瑞的母親過世後留下來的,樓上是主臥,再加上阮薇腿也不好,上上下下不方便,於是一直都住在樓下的客房裏。
她看嚴瑞上樓去沒了動靜,這才抱著那兩個袋子匆匆跑回自己的房間。
袋子裏的東西很簡單,薔薇吊墜,還有一把烏木梳。
她沒想過還會再見到這些東西,她為警方做線人,那件案子證據不足最後不了了之,她的生活卻徹底毀了。離開南省的時候局裏要求她更換身份,那些屬於“阮薇”的東西,什麼都沒能帶走。
吊墜的邊緣已經蹭掉了色,時間久了,東西的好壞一眼就看得出。隻是人心久了,是好是壞反而越難分辨。
就是這麼一朵小小的薔薇,是葉靖軒當年第一次送她的東西,第二次,是這把梳子。
如今,有人帶著它們回來了。
那幾年,都說葉三是個瘋子,心氣狂妄,誰也不放在眼裏。敬蘭會早已是黑道霸主,在南省的生意越做越大,危險也大。那裏的幾條線上的東西想順利進來,必須有個能壓住場麵的人才能做堂主。最早從蘭坊分過來的人,都是老會長扶植起來的長輩,幾個叔叔栽進去不少,活著的也沒幾個了。後來到了華先生的時代,華先生是道上出名的冷血動物,不知道他心裏什麼打算,打壓葉家唯一的對手阿七,讓對方整個家族一蹶不振,再也沒人來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