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走投無路啊,您可知道,您可知道,先生,當一個人已經走投無路的時候意味著什麼嗎?不!這一點您還不明白……整整一年,我虔誠,嚴格地履行著自己的義務,這玩意兒我一下也沒動(他伸出一隻手指碰了碰那個能裝半什托夫的酒壺),因為我有感情,不過就是如此,我也沒能贏得她的歡心;而這時候我失業了,也不是因為我有什麼過錯,而是因為人事變動,於是我開始喝酒!……一年半之前,經過長途跋涉和數不盡的災難之後,我們終於來到了這宏偉瑰麗,用無數紀念碑裝飾起來的首都,在這兒我又找到了工作……找到了眼下又丟掉了,您明白嗎?這次可是我的錯,丟掉了差事,因為我的劣根性暴露了……我們住在半間房屋裏,住在女房東阿瑪莉婭,費多羅芙娜,利佩韋赫澤爾那兒,我們靠什麼生活,拿什麼付房租,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兒住著很多人,除了我們……簡直是所多瑪,混亂得很……嗯……是的……就在這時候,我前妻生的女兒長大了,她,我女兒,在那長大成人的這段時間裏被繼母怎樣虐待,這我就不說了,因為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雖是寬洪大量,卻是一位性情急躁,很容易生氣的太太,並且不讓別人說話……是啊!唉,這些都沒什麼值得回憶的!索尼婭沒受過教育,這您可以想象得出來,四年前我曾試著教她地理和世界通史;不過我自己懂得的也不多,而且沒有適當的教科書,因為僅存的一些書籍……嗯!……唉,這些書現在已經沒有了,所以全部教育就這樣完了,我們隻讀到了波斯的居魯士大帝就結束了,後來,她已經成年以後,看過幾本愛情小說,不久以前,通過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還看到一本劉易士的《生理學》,……您知道這本書嗎?……她很感興趣地看完了,甚而至於還給我們念過其中的幾個片斷:這就是她所受到全部教育,現在我問您,我的先生,我以我自己的名義向您提出一個非正式的問題:照您分析,一個貧窮,然而清白無瑕的姑娘,能靠自己誠實的勞動掙到很多錢嗎?……先生,如果她清清白白,又沒有特殊能耐,即使雙手一刻不停地幹活,一天也掙不到十五個戈比!而且五等文官克洛普什托克,伊萬,伊萬諾維奇,……您聽說起過這個人嗎?……借口她做的襯衣領子尺寸不對,而且縫歪了,不僅那半打荷蘭襯衣的工錢到現在還沒付,甚至仗勢欺人,跺跺腳,用很難聽的話破口大罵,趕走了她,可是這時候幾個孩子都在挨餓……這時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痛苦地搓著手,在屋裏走來走去,臉上泛出紅暈,……害這種病的人總是如此:‘你,這個好吃懶做的家夥,她說,’住在我們這兒,又吃,又喝,還要取暖,可這裏還有什麼好喝,好吃的呢,既然孩子們都三天沒見到麵包皮了!當時我正躺著……唉,有什麼好說的呢?我醉醺醺地躺著,聽到我的索尼婭說(她性情溫順,說話的聲音也是那麼柔和……她有一頭淡黃色的頭發,小臉蛋兒蒼白,消瘦),她說,‘怎麼,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我非得去幹那種事情不可嗎?
而達裏婭,弗蘭佐芙娜,這個居心不良的女人,警察局裏對她也非常熟悉,她已經通過女房東來過三次了,’有什麼呢?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嘲笑地回答,愛護貞節有什麼用?嘿,這可真是個寶貝啊!不過請別責備她,請別責怪她,先生,請別責備她!她說這話是在失去理性的時候,精神已經不正常了,是在感情激動而且有病的情況下,是在聽到挨餓的孩子在哭的時候,並且她說這話與其說是真有這個意思,不如說是為了侮辱她……因為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就是這樣的性格,隻要孩子們一哭,哪怕是因為餓得慌,她也立刻動手打他們,我看到,差不多五點多鍾的時候,索涅奇卡起來,包上頭巾,披上鬥篷,從屋裏走了出去,到八點多鍾回來了,她一回來,直接走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跟前,默默地把三十個盧布放到她麵前的桌子上,這麼做的時候她一句話也沒有吭,哪怕看她一眼也好,可連看都沒看,隻是拿了我們那塊綠色德拉德達姆呢的大頭巾(我們有這麼一塊公用的頭巾,是德拉德達姆呢的),用它蓋住頭臉,起來,躺到床上,臉衝著牆,隻看見瘦小的肩膀和全身一個勁兒地抖個不住……而我,還是像不久以前那樣躺著……當時我看到,年輕人,我看見,在這以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也是那樣一言不語,走到索涅奇卡床前,整整一夜跪在她腳邊,吻她的腳,不想起來,後來,她倆抱在一團,就這樣睡著了……兩人一道……兩人一起……而我……卻醉醺醺地躺著。”馬爾梅拉多夫沉默了,仿佛他的聲音一下子中斷了,隨後,他忽然匆匆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幹,清了清嗓子。
“從那時候起,我的先生,”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他接著道,“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由於有些居心不良的人告發,……特別是達裏婭,弗蘭佐芙娜起了一部分作用,仿佛是為了沒對她表示應有的尊敬,……從那時候起,我的女兒,索菲婭,謝苗諾芙娜,被逼著領了黃色執照,因此不能和我們住在一起了,因為我們的女房東阿瑪莉婭,費多羅芙娜不願讓她住在這裏(可是以前她倒幫過達裏婭,弗蘭佐芙娜的忙),再說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嗯……正是索尼婭的緣故,他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之間才發生了那件不痛快的事,起初是他自己要跟索尼婭來往,這時卻突然變得高傲自大了:‘怎麼,他說,’我,這麼一個有文化的人,竟要同這樣一個女人住在一幢房子裏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不服氣,為她爭辯……於是就吵了起來……現在索涅奇卡多半是在黃昏來我們這兒,帶上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力所能及地給送點兒錢來……她住在裁縫卡佩爾納烏莫夫的房子裏,向他們租了一間住房,卡佩爾納烏莫夫是個瘸子,說話發音不清楚,他那一大家子人個個說話都不清楚,連他老婆說話發音也不清楚……他們都住在同一間屋裏,我的索尼婭另有一間屋子,是用隔板擋開的……嗯,是啊……是些最窮苦的窮人,話都說不清楚……是啊……不過有一天清早我起來了,把我的破衣爛衫,穿上舉起雙手向上天祈禱,然後去見伊萬,阿凡納西耶維奇大人,請問您認識伊萬,阿凡納西耶維奇大人嗎?……不認識?那麼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您怎麼不認識!心腸像蠟般的軟……上帝麵前的蠟;會像蠟一樣融化!……聽完我的話,他甚至掉下淚來,‘唉,他說,’馬爾梅拉多夫,有一次你已然辜負了我的期望……我就再任用你一次吧,這次我來負責,他這麼說,‘你可要記著,他說,’回去吧!我吻了吻他腳上的灰塵,不過是在想象之中,因為他身為貴族,有治國的新思想,新文化,是不允許當真這麼做的;我回到家裏,剛一說出,我又被錄用,又會領到薪金了,天哪,那時候大家是多高興啊……”
馬爾梅拉多夫激動得很厲害,又住了聲,這時從外頭進來一群本來已經喝醉的醉漢,門口響起了一架租來的手搖風琴的聲音和一個七歲孩子唱《小小農莊》的顫微微的歌聲,酒店熱鬧起來了,老板和夥計都忙著招待進來的客人,馬爾梅拉多夫卻不睬那些進來的人,開始接著講他的故事,看樣子他非常虛弱,然而越是醉得厲害,就越愛說話,回憶起不久前順利獲得差事的情況,仿佛使他興奮起來,連他臉上都發出了光,拉斯科利尼科夫注意聽著。
“我的先生,這是五個星期以前發生的事,不錯……她們兩個,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和索涅奇卡剛一得知這一消息,天哪,簡直就像進了天堂似的,以前我隻有挨罵的份兒:像畜生一樣躺著吧!現在呢,她們踮著腳尖走路,讓孩子們安靜下來:‘謝苗,紮哈雷奇辦公累了,他在睡覺呢,噓!上班之前,讓我喝咖啡,給我煮凝乳!弄來了真正的乳脂,您聽到了嗎!我真不懂,她們怎麼能積攢下十一個盧布五十戈比?這人錢多,給我置備了一套挺不錯的製服,一雙靴子,細棉布的胸衣……全是最考究的,還有一套文官製服,所有這一切都是花十一個盧布五十戈比買來的,並且式樣都好極了,第一天早上我下班回來,一瞧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做了兩道菜,是湯和用洋薑作配料的醃牛肉,這樣的菜,在這以前連想都沒想過,她什麼衣服都沒有……也就是沒有什麼像模像樣的衣服,這時卻穿戴得她要去作客一樣,而且這不是說她穿上了什麼新衣服,而是沒有衣服她也可以打扮:她梳了頭,衣領換了個幹淨的,戴上了一副袖套,瞧,真像換了一個人,顯得既年輕又漂亮,索涅奇卡,我親愛的女兒,隻是拿錢接濟我們,她說,現在我暫時不便經常來你們這兒了,除非是在黃昏時分,免得讓人看見,您聽到了嗎,聽到了嗎?午飯後我回來睡午覺,您猜怎麼回事,瞧,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忍不住了:一星期前剛跟女房東阿瑪莉婭,費多羅芙娜大鬧了一場,這時卻請她來喝咖啡了,她們在一起坐了兩個鍾頭,一直在低聲說話兒,她說:’謝苗,紮哈雷奇現在又有了差事,能領到薪金了,他去見過大人,大人親自出來接見,別人都在等他,卻拉著謝苗,紮哈雷奇的手打他們麵前路過,把他領進辦公室去,您聽見了嗎,聽見了嗎?‘我,當然啦,人說,’謝苗,紮哈雷奇,記得您的功勞,雖然您有一個輕率的弱點,不過既然您已經答應,而且您不在這兒,我的工作也不順心,(您聽到了,聽到了!)那麼,我希望,他說,‘現在我能夠相信您的諾言,也就是說,所有這些話,我要告訴您,都是她胡口編造出來的,這倒不是由於輕率,自吹自擂!不,這一切她自己非常相信,她用自己的想象安慰自己,真的!我並不責怪她;這件事我並不責備她!……六天以前,當我把第一次領到的薪俸……二十三盧布四十戈比……全部拿回去的時候,她叫小寶貝兒,她說:’你真是個小寶貝兒!而且是隻有我們倆在一塊的時候,您明白嗎?唉,我還是個值得讚頌的人,又算個什麼樣的丈夫啊?不,她擰了擰我的麵頰,你真是個小寶貝兒!她說:馬爾梅拉多夫住了聲,想要笑一笑,於是他的下巴突顫抖然動起來,不過他忍住了,這個小酒館,他那副窮愁潦倒的樣子,在幹草船上度過的五夜,還有這一什托夫酒,另外對妻子和家庭的這種病態的愛,這一切使得他的聽眾感到困惑不解,拉斯科利尼科夫全神貫注地聽著,但是感到很痛苦,他為到這裏來覺得後悔了。
“先生,先生!”馬爾梅拉多夫抑製住自己,又提高聲音說,“我的先生,也許您和別人一樣,也認為這一切都很好笑吧,我隻不過拿我家庭生活裏這些平常的瑣事來打攪您,可對我來說,這並不好笑!因為我都能感覺到這一切……我一生中像在天堂裏那樣幸福的那一天,還有那天整整一個晚上,我是在心馳神往的幻想中度過的:就是說,我幻想著如何安排好這一切:給孩子們穿上新衣服,讓她不再操心,讓我的獨生女兒逃離不幸的火坑回到家庭環境裏來……還有好多,很多……這是可以的吧,先生,唉,我的先生(馬爾梅拉多夫突然像打了個哆嗦,抬起頭來,直盯著聽他說話的這個人),唉,可就在第二天,就在我剛剛幻想了這些事情之後(也就是說,是在整整五天五夜以前),傍晚,我就用巧妙的欺騙手法,像在夜裏偷東西的小偷那樣,偷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箱子上的鑰匙,拿走了帶回家來的薪水中還剩下的那些錢,到底有多少,已經記不得了,就是這樣,請您看看我吧,全拿走了!從家裏出來已是第五天了,而那裏在找我,差事也砸了,我把文官製服放在埃及橋旁的一家小酒館裏,用它換了這套衣服……什麼都完了!”
馬爾梅拉多夫拿拳頭捶了捶自己的前額,咬緊了牙,一隻胳膊肘使勁頂在桌子上,閉上了眼,可是過了一會兒,他的臉突然又變了樣,故意裝出狡黠和厚顏無恥的神情朝拉斯科利尼科夫瞅了一眼,笑了起來,並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