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七夜雪葬(四)(3 / 3)

風對著她微一點頭,便不再多耽擱,重新掠出車外,長鞭一震,摧動馬車繼續向西方奔馳而去——已然出來二十天,不知大光明宮裏的教王身體如何?

出來前,教王慎重囑托,令他務必在一個月內返回,否則結局難測。

風微微蹙起了眉頭——所謂難測的,並不隻是病情吧?還有教中那些微妙複雜的局麵,諸多蠢蠢欲動的手下。以教王目下的力量,能控製局麵一個月已然不易,如果不盡快請到名醫,修羅場恐怕又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

他心下焦急,顧不得顧惜馬力,急急向著西方趕去。

風雪越來越大,幾乎已齊到了馬膝,馬車陷在大雪裏,到得天黑時分,八匹馬都疲憊不堪。風不得已在一片背風的戈壁前勒住了馬,暫時休息。

疾行一日一夜,他也覺得有些饑餓,便撩起簾子準備進入馬車拿一些食物。

然而一低頭,便脫口驚呼了一聲。

——薛紫夏無聲無息地靠在馬車壁上,雙目緊閉,兩頰毫無血色,竟然又一次昏了過去。

風大驚,連忙伸手按住她背後靈台穴,再度以沐春風之術將內息透入。

不到片刻,薛紫夏輕輕透出一口氣,動了動手指。

這一來,他已然明白對方身上寒疾之重已然無法維持自身機能,若他不頻繁將真氣送入體內,隻怕她連半天時間都無法維持。

她緩緩醒轉,風不敢再移開手掌,隻是一手扶著她坐起。

“我……難道又昏過去了?”四肢百骸的寒意逐步消融,說不出的和煦舒適。薛紫夏睜開眼,再度看到風在為自己化解寒疾,她是何等聰明的人,立時明白了刻之間自己已然是垂危數次,全靠對方相助才逃過鬼門關。

風依然隻是微笑,仿佛帶著一個永恒的麵具:“薛穀主無須擔心。”

薛紫夏勉強對著他笑了笑,心下卻不禁憂慮——“沐春風”之術本是極耗內力的,怎生禁得起這樣頻繁的運用?何況妙風寒毒痼疾尤存,每日也需要運功化解,如果為給自己續命而耗盡了真力,又怎能壓住體內寒毒?

風看得她神色好轉,便鬆開了扶著她的手,但另一隻手卻始終不離她背心靈台穴。

“先別動,”薛紫夏身子往前一傾,離開了背心那隻手,俯身將帶來的藥囊拉了出來,“我給你找藥。”

風微微一怔:“不必。腹上傷口已然愈合得差不多了。”

“不是那個刀傷。”薛紫夏在一堆的藥丸藥材裏撥拉著,終於找到了一個長頸的羊脂玉瓶子,“是治冰蠶寒毒的——”她拔開瓶塞,倒了一顆紅色的珠子在掌心,托到妙風麵前:“這枚‘熾天’乃是我三年前所煉,解冰蠶之毒最是管用。”

風望著那顆珠子,知道乃是極珍貴的藥,一旦服下就能終結自己附骨之蛆一樣發作的寒毒。然而,他卻隻是微笑著,搖了搖頭:“不必了。”

“都什麼時候了!”薛紫夏微怒,不客氣的叱喝。

“不用了。”風笑著搖頭,推開了她的手,安然道,“冰蠶之毒是慈父給予我的烙印,乃是我的榮幸,如何能舍去?”

“……”薛紫夏萬萬沒料到他這樣回答,倒是愣住了,半晌嗤然冷笑,“原來,你真是個瘋子!”

風神色淡定,並不以她這樣尖刻的嘲諷為意:“教王向來孤僻,很難相信別人——如若不是我身負冰蠶之毒,需要他每月給予解藥,又怎能容我在身側侍奉?教中狼虎環伺,我想留在他身側,所以……”

說到這裏,仿佛才發現自己說的太多,妙風停住了口,歉意地看著薛紫夜:“多謝好意。”

薛紫夏怔怔望著這個白發白衣的青年男子,仿佛被這樣不顧一切的守護之心打動,沉默了片刻,開口:“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停車為我渡氣,馬車又陷入深雪——如此下去,隻怕來不及趕回昆侖救你們教王。”

風麵上雖然依舊有微笑,但眼裏也露出了憂慮之色。

“我們棄了馬車,輕騎趕路吧。”薛紫夏站了起來,挑了一件最暖的猞猁裘披上,將手爐攏入袖中,對妙風頷首,“將八匹馬一起帶上。你我各乘一匹,其餘六匹或馱必要物品或空放,若坐騎力竭,則換上空馬——這樣連續換馬,應該能快上許多。”

風微微一怔:“可穀主的身體……”

“無妨。”薛紫夏一笑,撩開簾子走入了漫天的風雪裏,“不是有你在麼?”

風看了她許久,緩緩躬身:“多謝。”

呼嘯的狂風裏,兩人並騎沿著荒涼的驛道急奔,雪落滿了金色的猞猁裘。

半個時辰後,她臉色漸漸蒼白,身側的人擔憂地看過來:“薛穀主,能支持麼?”

“沒事。“她努力笑了笑,然而凍僵的身子驀然失去平衡,從奔馳的馬上直接摔了下去!

“小心!”風瞬間化成了一道閃電,在她掉落雪地之前迅速接住了她。

“冒犯了。”風歎了口氣,扯過猞猁裘將她裹在胸口,一手握著馬韁繼續疾馳,另一隻手卻回過來按在她後心靈台穴上,和煦的內息源源不斷湧入,低聲道:“如果能動,把雙手按在我的璿璣穴上。”

薛紫夏勉強動了動,抬起手按在他胸口正中。

忽然間,仿佛體內一陣暖流暢通無阻的席卷而來——那股暖流從後心靈台穴衝入,流轉全身,然後通過掌心重新注入了風的體內,循環往複,兩人仿佛成了一個整體。

“就這樣。”內息轉眼便轉過了一個周天,妙風長長鬆了口氣。

“你靠著我休息。”他繼續不停趕路,然而身體中內息不停流轉,融解去她體內積累的寒意,“這樣就好了,不要擔心——等到了下一個城鎮,我們停下來休息。”

“嗯。”薛紫夏應了一聲,有些擔心,“你自己撐的住麼?”

風微微笑了笑,隻是加快了速度:“修羅場出來的人,沒有什麼撐不住的。”

“唉。”薛紫夏躲在那一襲猞猁裘裏,仿佛一隻小獸裹著金色的毛球,她抬頭望著這張永遠微笑的臉,若有所思,“其實,能一生隻為一個人而活……也很不錯。風,你覺得幸福麼?”

“嗯。”妙風微笑,“在遇到教王之前,我不被任何人需要。”

薛紫夏點點頭,閉上了眼睛:“我明白了。”

仿佛是覺得疲倦已極,她裹著金色的猞猁裘,縮在他胸前靜靜睡去。

大雪還在無窮無盡的落下,鵝毛一樣飄飛,落滿了他們兩個人全身。風雪裏疾馳的馬隊,仿佛一道閃電撕裂開了漫天的白色。

風低下頭,看了一眼睡去的女子,忽然間眉間掠過一絲不安。

是的,他想起來了……的確,他曾經見到過她。

風更急,雪更大。

一夜的急奔後,他們已然穿過了荒原,前方的雪地裏漸漸顯露出了車轍和人行走過的跡象——他知道,再往前走去便能到達,在那裏可以找到歇腳的地方,也可以找到喂馬的草料。

天亮得很慢,雪夜仿佛長的沒有盡頭。

風也漸漸覺得困頓,握著韁繩的手開始乏力,另一隻手一鬆,懷裏的人差點從馬前滑了下去。

“啊?”薛紫夏茫茫然的醒了,睜開眼,卻發現那個帶著她騎手已經睡了過去,然而身子卻挺得筆直,依然保持著策馬的姿態,護著她前行。

她微微歎了口氣,抬起一隻手想為他扯上落下的風帽,眼角忽然瞥見地上微微一動,仿佛雪下有什麼東西在湧起——

是幻覺?

凝神看去,卻什麼也沒有。八匹馬依然不停奔馳著,而這匹馱了兩人的馬速度明顯放緩,喘著粗氣,已經無法跟上同伴。

然而,恰恰正是那一瞬間的落後救了它。

“嗤啦——”薛紫夏忽然看到跑在前麵的馬憑空裂開成了兩片!

雪地上一把長刀瞬地升起,迎著奔馬,隻是一掠,便將疾馳的駿馬居中齊齊剖開!馬一聲悲嘶,大片的血潑開來,灑落在雪地上,仿佛綻開了妖紅的花。

她脫口驚呼,然而聲音未出,身體忽然便騰空而起。

一把長刀從雪下急速刺出,瞬間洞穿了她所乘坐的奔馬,直透馬鞍而出!

風不知是何時醒來的,然而眼睛尚未睜開、便一把將她抱起,從馬背上憑空拔高了一丈,半空中身形一轉,落到了另一匹馬上。她驚呼未畢,已然重新落地。

“追電?!”望著那匹被釘死在雪地上的坐騎,他眼睛慢慢凝聚。

這樣一刀格斃奔馬的出手,應該是修羅場裏八駿中的追電!

執掌大光明宮修羅場的冷瞳,每年從大光明界的殺手裏選取一人,連續八年訓練成八駿——一曰追風,二曰白兔,三曰躡景,四曰追電,五曰飛翩,六曰銅爵,七曰晨鳧,八曰胭脂,個個都是獨當一麵的殺手,一直都是修羅場最精英的部分,直接聽從冷瞳的指揮。

如今,難道是——

念頭方一轉,座下的馬又驚起,一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光從雪麵上急掠而過。喀嚓一聲輕響,馬齊膝被切斷,悲嘶著一頭栽了下去。

電光火石的瞬間,妙風反掌一按馬頭,箭一樣掠出,一劍便往雪裏刺了下去!

那是薛紫夏第一次看到他出手。然而她沒有看清楚人,更沒看清楚劍,隻看到雪地上忽然間有一道紅色的光閃過,仿佛火焰在劍上一路燃起。劍落處,地上的雪瞬間融化,露出了一個人形。

“果然是你們。”風的劍釘住了雪下之人的手臂,阻止他再次雪遁,冷冷,“誰的命令?”

“嘿。”那個帶著麵具的人從唇間發出了一聲冷笑,忽然間一震,竟將整條左手斷了下來!

雪瞬間紛飛,掩住了那人的身形。

“沒用。”妙風冷笑:就算是有同伴掩護,可臂上的血定然讓他在雪裏無所遁形。

他循著血跡追出,一劍又刺入雪下——這一次,他確信已然洞穿了追電的胸膛。然而僅僅隻掠出了一丈,他登時驚覺,瞬間轉身,人劍合一撲向馬上!

“嗤——”一道無影的細線從雪中掠起,剛剛套上了薛紫夏的咽喉就被及時斬斷。然而雪下還有另外一支短箭同時激射而出,直刺薛紫夏心口——殺手們居然是兵分兩路,分取他們兩人!

妙風的劍還被纏在細線裏,眼看那支短箭從咫尺的雪下激射而來,來不及回手,身子隻是一側,堪堪用肩膀擋住。

薛紫夏低呼了一聲,看著箭頭從他肩膀後透出來,血已然變成綠色。

“沒事。”風卻是臉色不變,“你站著別動。”

“箭有毒!”薛紫夏立刻探手入懷,拿出一瓶白藥,迅速塗在他傷口處。

這支箭……難道是飛翩?風失驚,八駿,居然全到了?

他來不及多想,瞬間提劍插入雪地,迅速劃了一個圓。

“叮”地一聲響,果然,劍在雪下碰到了一物。雪忽然間爆裂開,有人從雪裏直跳出來,一把斬馬長刀帶著疾風迎頭落下!

銅爵的斷頭一斬!?

那一擊的力量是駭人的,妙風在銅爵那一斬發出後隨即搶身斜向衝出,並未直迎攻擊。他的身形快如鬼魅,一瞬間就穿過雪霧掠了出去,手中的劍劃出一個雪亮的弧,一閃即沒——

在兩人身形相交的刹那,銅爵倒地,而妙風平持的劍鋒上掠過一絲紅。

他不敢離遠,一劍得手後旋即點足掠回薛紫夜身側,低聲:“還好麼?”

“還……還好。”薛紫夏撫摩著咽喉上的割傷,輕聲。她有些敬畏地看著風手上的劍——因為注滿了內息,這把普通的青鋼劍上湧動著紅色的光,仿佛火焰一路燃燒。

這一瞬的風仿佛換了一個人,曾經不驚飛蝶的身上充滿了令人無法直視的凜冽殺氣。臉上的笑容依舊存在,但那種笑,已然是睥睨生死、神擋殺神的冷笑。

果然不愧是修羅場裏和冷瞳並稱的高手!

她在風雪中努力呼吸,臉色已然又開始逐漸蒼白,身形搖搖欲墜。妙風用眼角餘光掃著周圍,心下憂慮,知道再不為她續氣便無法支持。然而此刻大敵環伺,八駿中尚有五人未曾現身,怎能稍有大意?

地上已然橫七豎八倒了一地馬屍,開膛破肚,慘不忍睹。

“追風,白兔,躡景,晨鳧,胭脂,出來吧,”風將手裏的劍插入雪地,緩緩開口,平日一直微笑的臉上慢慢攏上一層殺氣,雙手交疊壓在劍柄上,將長劍一分分插入雪中,“我知道是冷瞳派你們來的——別讓我一個個解決了,一起聯手上吧!”

薛紫夏猛然震了一下,脫口低呼出來——冷瞳?風說,是冷瞳指派的這些殺手?!

她僵在那裏,覺得寒冷徹心。

劍插入雪地,然而仿佛有火焰在劍上燃燒,周圍的積雪不斷融化,迅速擴了開去,居然已經將周圍三丈內的積雪全部融解!

“嘿,大家都出來算了。”雪地下,忽然有個聲音冷冷道,“反正他也快要把雪化光了。”

地麵一動,五個影子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將他們兩人圍在了中心。

殺氣一波波的逼來,幾乎將空氣都凝結。

“薛穀主。”在她快要無法支持的時候,忽然聽到風低低喚了一聲,隨即一隻手貼上了背心靈台穴,迅速將內息送入。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在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敢分出手替她療傷?

周圍五個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瞬間的變化,然而沒有弄清風在做什麼,怕失去先機,一時間還沒有動作。

風將內息催加到最大,灌注滿薛紫夜的全身筋脈,以保她在離開自己的那段時間內不至於體力不支。,時用傳音入密叮囑:“等一下我牽製住他們五個,你馬上向東方的留影草原跑。”

她咬緊了牙,默默點了點頭。

“我會跟上。”風補了一句。

“他在替她續氣療傷!快動手!”終於看出了他們之間其實是在拖延時間,八駿裏的追風發出低低一聲冷笑,那五個影子忽然憑空消失了,風雪裏隻有漫天的殺氣逼了過來!

“快走!”風一掌將薛紫夏推出,拔出了雪地裏的劍,霍然抬首,一擊斬破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