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七夜雪葬(四)(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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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失去孩子的女子狂笑著飲下**的刹那,千裏之外有人驚醒。

薛紫夏在夜中霍然坐起,感到莫名的一陣冷意。

剛剛的夢裏,她夢見了自己在不停的奔逃,背後有無數滴血的利刃逼過來……然而,那個牽著她的手的人,卻不是雪葬。是誰?她剛剛側過頭看清楚那個人的臉,腳下的冰層卻喀喇一聲碎裂了。

“楊涵柏!”她脫口驚呼,滿身冷汗的坐起。

夏園裏一片寧靜,綠蔭深深,無數夜光蝶在起舞。

然而她坐在窗下,回憶著夢境,卻泛起了某種不詳的預感。她不知道楊涵柏如今是否到了臨安,玉兒是否得救,她甚至有一種感覺,她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薛穀主,怎麼了?”窗外忽然有人輕聲開口,嚇了她一跳。

“誰?!”推開窗就看到了那一頭奇異的白發,她微微吐出了一口氣,然後就壓抑不住的爆發起來,隨手抓過靠枕砸了過去,“你發什麼瘋?一個病人,半夜三更跑到人家窗底下幹嗎?給我滾回去!”

風被她嚇了一跳,然而臉上依舊保持著一貫的笑意,隻是微微一側身,手掌一抬,那隻飛來的靠枕仿佛長了眼睛一樣乖乖停到了他手上。

“在薛穀主抵達修羅場之前,我要隨時隨地確認你的安全。”他將枕頭送回來,微微躬身。

“……”薛紫夏一時語塞,揮了揮手,“算了,穀裏很安全,你還是回去好好睡吧。”

“不必,”風還是微笑著,“護衛教王多年,已然習慣了。”

習慣了不睡覺麼?還是習慣了在別人窗下一站一個通宵?或者是、隨時隨地準備為保護某個人交出性命?薛紫夏看了他片刻,忽然心裏有些難受,歎了口氣,披衣走了出去。

“薛穀主不睡了麼?”他有些詫異。

“不睡了,”她提了一盞琉璃燈,往湖麵走去,“做了噩夢,睡不著。”

風也就沒有多說什麼,隻是靜靜跟在她身後,穿過了那片桫欏林。一路上無數夜光蝶圍著他上下飛舞,好幾隻甚至嚐試著停到了他的肩上。

薛紫夏看著他,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可真不像是魔教的護衛弟子。”

風不明白她的意思,隻是微笑。

“殺氣太重的人,連蝴蝶都不會落在他身上。”薛紫夏抬起手,另一隻夜光蝶收攏翅膀在她指尖上停了下來,她看著妙風,有些好奇,“你到底殺過人沒?”

“殺過。”妙風微微的笑,沒有絲毫掩飾,“而且,很多。”

頓了頓,他補充:“我是從修羅場裏出來的——五百個人裏,最後隻有我和冷瞳留了下來。其餘四百九十八個,都被殺了。”

冷瞳?薛紫夏的身子忽然一震,默然握緊了燈,轉過身去。

“你認識冷瞳麼?”她聽到自己不由自主的問出來,聲音有些發抖。

風微微一驚,頓了頓:“認識。”

“他……是怎麼到你們教裏去的?”薛紫夏輕輕問,眼神卻漸漸凝聚。

風眉梢不易覺察地一挑,似乎在揣測這個女子忽然發問的原因,然而嘴角卻依然隻帶著笑意:“這個……在下並不清楚。因為而自從我認識冷瞳開始,他便已經失去了昔日的記憶。”

“……。是麼?”薛紫夏喃喃歎息了一聲,“你是他朋友麼?”

風微微笑了笑,搖頭:“修羅場裏,沒有朋友”

“太奇怪了……”薛紫夏在湖邊停下,轉頭望著他,“你和他一樣殺過那麼多的人,可是,為什麼你的殺氣內斂到了如此境地?你的武功更在他之上麼?”

“穀主錯了,”妙風微笑著搖頭,“若對決,我未必是冷瞳的對手。”

他側頭,拈起了一隻肩上的夜光蝶,微笑:“隻不過我不象他執掌修羅場、要隨時隨地準備和人拔劍拚命——除非有人威脅到教王,否則……”他動了動手指,夜光蝶翩翩飛上了枝頭:“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殺意。”

薛紫夏側頭看著他,忽然笑了一笑:“有意思。”

她提著燈一直往前走,穿過了夏園去往湖心。風安靜地跟在她身後,腳步輕得仿佛不存在。

湖麵上冰火相煎,她忍不住微微咳嗽,低下頭望著冰下那張熟悉的臉。雪葬……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因為明日,我便要去那個魔窟裏,將白秋影帶回來——

你在天上的靈魂,會保佑我們吧?

那個少年沉浮在冰冷的水裏,帶著永恒的微笑,微微閉上了眼睛。

她匍匐在冰麵上,靜靜凝望著,忽然間心裏有無限的疲憊和清醒——雪葬,我知道,你是再也不會醒來的了……在將紫玉簪交給楊涵柏開始,我就明白了。但是,死者已矣,活著的人,我卻不能放手不管。我要離開這裏,穿過那一片雪原去往昆侖了……或許不再回來。

你一個人在這冰冷的水裏睡了那麼多年,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或許,楊涵柏說的對,我不該這樣的強留著你,應讓你早日解脫,重入輪回。

她俯身在冰麵上,望著冰下的人。入骨的寒意讓她止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琉璃燈在手裏搖搖晃晃,在冰上折射出流轉的璀璨光芒。

一隻手輕輕按在她雙肩肩胛骨之間,一股暖流無聲無息注入,她隻覺全身瞬間如沐春風。

“夜裏很冷,”身後的聲音寧靜溫和,“薛穀主,小心身體。”

她緩緩站了起來,佇立在冰上,許久許久,開口低聲:“明日走之前,幫我把雪葬也帶走吧。”

風默默頷首,看著她提燈轉身,朝著夏園走去——她的腳步那樣輕盈,不驚起一片雪花,仿佛寒夜裏的幽靈。這個湖裏,藏著對她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吧?

他最後看了一眼冰下那個封凍的少年,一直微笑的臉上掠過一刹的歎息。緩緩俯下身,豎起手掌,虛切在冰上。仿佛有火焰在他手上燃燒,手刀輕易地切開了厚厚的冰層。

喀喇一聲,水下的人浮出了水麵。

風脫下身上的大氅,裹住了冰下那個麵目如生的少年。

第二日,他們便按期離開了藥師穀。

對於穀主多年來第一次出穀,小綠和紅都很緊張,爭先恐後地表示要隨行,卻被薛紫夏毫不猶豫的拒絕——大光明宮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她又怎能讓這些丫頭跟著自己去冒險?

侍女們無計可施,隻好盡心盡力準備她的行裝。

當薛紫夏步出穀口,看到那八匹馬拉的奢華馬車和滿滿一車的物品後,不由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大衣,披肩,手爐,木炭,食物,打火石,藥囊……應有盡有琳琅滿目。

“你們當我是去開雜貨店麼?”拎起馬車裏款式各異的大衣和丁零當啷一串手爐,薛紫夏哭笑不得,“連手爐都放了五個!蠢丫頭,你們幹脆把整個藥師穀都裝進去得了!”

侍女們訥訥,相顧做了個鬼臉。

“這些東西都用不上——你們好好給我聽寧姨的話,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薛紫夏一手拎了一堆雜物從馬車內出來,扔回給了小綠,回顧風,聲音忽然低了一低,“幫我把雪葬帶上……可以麼?”

“但憑穀主吩咐。”周圍的侍女們還沒回過神來,風躬身,足尖一點隨即消失。

隻是刹那,他就從湖邊返回,手裏橫抱著一個用大氅裹著的東西,一個起落來到馬車旁,對著薛紫夏輕輕點頭,俯身將那一襲大氅放到了車廂裏。

“雪葬……”薛紫夏喃喃歎息,揭開了大氅一角,看了看那張冰冷的臉,“我們回家了。”

侍女們吃驚地看著大氅裏裹著的那具屍體,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這不是湖下冰封的那個少年麼?多少年了。如今,穀主居然將他從冰下挖了出來?

“對了,小綠,跟你說過的事,別忘了!”在跳上馬車前,薛紫夏回頭吩咐,唇角掠過一絲笑意。侍女們還沒來的及答應,風已然掠上了馬車,低喝一聲,長鞭一擊,摧動了馬車向前疾馳。

瞬間碾過了皚皚白雪,消失在穀口漫天的風雪裏。

千裏之外,一羽白鳥正飛過京師上空,在皇都的風雪裏奮力拍打著雙翅,一路向北。

風大,雪大。那一方布巾迎風獵獵飛揚,仿佛宿命灰色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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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日落的時候,他們沿著黃泉河走出了那片雪原,踏上了大雪覆蓋的官道。

在一個破敗的驛站旁,薛紫夏示意妙風停下了車。

“就在這裏。”她撩開厚重的簾子,微微咳嗽,吃力的將用大氅裹著的人抱了出來。

“我來。”風跳下車,伸過雙臂接過,側過頭望了一眼路邊的荒村——那是一個已然廢棄多年的村落,久無人居住,大雪壓垮了大部分的木屋。風呼嘯而過,在空蕩蕩的村子裏發出尖利的聲音。

他抱著屍體轉身,看到這個破敗的村落,忽然間眼神深處有一道光亮了一下。

——果然,是這個地方?!

薛紫夏扶著他的肩下了車,站在驛站旁那棵枯死的冷杉樹下,凝望了片刻,默不作聲的踩著齊膝深的雪,吃力的向著村子裏走去。

風默不作聲的跟在她身後,來到村子北麵的空地上。

那裏,隱約遍布著隆起的墳丘,是村裏的墳場。

十二年前那場大劫過後,師傅曾帶著她回到這裏,仔細收斂了每一個村民的遺骸。所有人都回到了這一片祖傳的墳地裏,在故鄉的泥土裏重聚了——唯獨留下了雪葬一個人還在冰下沉睡。他定然很孤獨吧?

“埋在這裏吧。”她默然凝望了片刻,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開始挖掘。

然而長年冰凍的土堅硬如鐵,她用盡全力挖下去,隻在凍土上戳出一個淡白色的點。

“我來吧。”不想如此耽誤時間,風在她身側彎下身,伸出手來——他沒有拿任何工具,然而那些堅硬的凍土在他掌鋒下卻如豆腐一樣裂開,隻是一掌切下,便裂開了一尺深。

“滾開!讓我自己來!”然而她卻憤怒起來,一把將他推開,更加用力的用匕首戳著土。

風默默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隻是將雙手按向地麵。

內息從掌心洶湧而出,無聲無息透入土地,一寸寸將萬古冰封的凍土融化。

薛紫夏用盡全力戳著土,咳嗽著。開始時那些凍土堅硬如鐵,然而一刀一刀的挖下去,匕首下的土地開始鬆軟,越到後來便越是輕鬆。一個時辰後,一個八尺長三尺寬的土坑已然挖好。

她跪在雪地上筋疲力盡地喘息,將雪葬小心翼翼地移入坑中。

她用顫抖的手將碎土灑下。夾雜著雪的土,一分分掩蓋上了那一張蒼白的臉——她咬著牙,一瞬不瞬地望著那張熟悉的臉。這把土再灑下去,就永遠看不到了……沒有人會再帶著她去看北極光,沒有人在她墜入黑暗冰河的瞬間托起她。

那個強留了十多年的夢,那些說過的話,承諾過的事,在這一刻後,便是要徹底的結束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逃避現實的理由。

風雪如刀,筋疲力盡的她恍恍惚惚地站起,忽然間眼前一黑。

“小心!”

醒來的時候已經置身於馬車內,車在緩緩晃動,碾過積雪繼續向前。

風竟是片刻都不耽誤的帶著她上路,看來昆侖山上那個魔頭的病情,已然是萬分危急了。外麵風聲呼嘯,她睜開眼睛,長久地茫然望著頂棚,那一盞琉璃燈也在微微晃動。她隻覺得全身寒冷,四肢百骸中仿佛也有冰冷的針密密刺了進來。

原來……自己的身體,真的是虛弱到了如此麼?

神智恍惚之間,忽然聽到外麵雪裏傳來依稀的曲聲——

“……葛生蒙棘,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那一瞬間,仿佛有利劍直刺入心底,葬禮時一直幹涸的眼裏陡然淚水長劃而下,她在那樣的樂曲裏失聲痛哭。那不是《葛生》麼?那首描述遠古時女子埋葬所愛之人時的詩歌。

“荊棘覆蓋著藤葛,蘞草長滿了山。我所愛的人埋葬在此處。

“誰來與他做伴?唯有孤獨!

“夏日漫長,冬夜淒涼。等百年之後,再來此伴你長眠。”

——那樣的一字一句,無不深入此刻的心中。如此慰藉而伏貼,仿佛一隻手,淒涼而又溫柔的撫過。她霍地坐起,撩開簾子往外看去。

“薛穀主,你醒了?”樂曲隨即中止,車外的人探頭進來。

“是你?”她看到了他腰畔的短笛,便不再多問,側頭想掩飾臉上的淚痕。

“餓麼?”風依然是微笑著,遞過一包東西——布巾裏包著的是備在馬車裏的桔紅軟糕。在這樣風雪交加的天氣中,接到手裏,居然尤自熱氣騰騰。

“凍硬了,我熱了一下。”妙風微微一笑,又扔過來一個酒囊,“這是小綠她們備好的藥酒,說你一直要靠這個驅寒——也是熱的。”

薛紫夏怔了怔,還沒說話,妙風卻徑自放下了簾子,回身繼續趕車。

唉……對著這個帶著微笑麵具、又沒有半分脾氣的人,她是連發火或者抱怨的機會都找不到——咬了一口軟糕,又喝了一口藥酒,覺得胸口的窒息感稍稍散開了一些。望著軟糕上赫然的兩個手印,她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樣高深的絕學卻被用來加熱殘羹冷炙,當真是殺雞用牛刀了。

然而剛笑了一聲,便嘎然而止。

她跌倒在鋪著虎皮的車廂裏,手裏的東西散落一地。

“薛穀主!”風手腕一緊,疾馳的馬車被硬生生頓住。他停住了馬車,撩開簾子飛身掠入,一把將昏迷的人扶起,右掌按在了她的背心靈台穴上,和煦的內力洶湧透入,運轉在她各處筋脈之中,將因寒意凝滯的血脈一分分重新融化。

過了一柱香時分,薛紫夏呼吸轉為平穩,緩緩睜開了眼睛。

“哎,我方才……暈過去了麼?”感覺到身後抵著自己的手掌,立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她苦笑了起來,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她身為藥師穀穀主,居然還需要別人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