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七夜雪葬(四)(1 / 3)

“不可能!她不可能騙我……我馬上回去問她。”楊涵柏臉色蒼白,胡亂地翻著桌上的奇珍異寶,“你看,九葉靈芝草還丹已經不在了!藥應該煉出來了!”

“公子,”廖青染歎了口氣,“你不必回去見小徒了,因為——”

她側過身,望著庭外那一株起死回生的古木蘭樹,一字一字:

“從今天開始,徐玉兒的病,轉由我負責。”

楊涵柏怔住,心裏乍喜乍悲。

“你不要怪紫夏,她已然嘔心瀝血,”花古玉回頭望著他,拿起了那支紫玉簪,歎息,“你知道麼?這本是我給她的唯一信物——我本以為她會憑著這個,讓我幫忙複蘇那具冰下的屍體的……她一直太執著於過去的事。”

她看定了那個來訪的白衣劍客,忽地一笑:“可是,她最終拿它來來救了一個不相幹的孩子。”

聽得那一番話,楊涵柏心裏的怒氣和震驚一層層的淡去。

“那……前輩可有把握?”他訥訥問。

“有五成。”花古玉點頭。

楊涵柏釋然,隻覺心頭一塊大石落下。

“玉兒的病已然危急,我現下就收拾行裝,”花古玉將桌上的東西收起,吩咐侍女去室內整理藥囊衣物,“等相公回來了,我跟他說一聲,就和你連夜下臨安。”

“是。”楊涵柏恭恭敬敬的低頭,“有勞前輩了。”

這邊剛開始忙碌,門口已然傳來了推門聲,有人急速走入,聲音裏帶著三分警惕:“古玉,外頭院子裏有陌生人腳印——有誰來了?”

“沒事,玉璽,”花古玉隨口應,“是我徒兒的朋友來訪。”

聲音一入耳,楊涵柏隻覺熟得奇怪,不由自主的轉頭看去,和來人打了個照麵,雙雙失聲驚呼。

“老大?!”

“老七?!”

楊涵柏目瞪口呆。這個長身玉立的男子左手裏拿著的一包尿布片,右手拿著一支簇新的珠花,腰畔空空,隨身不離的長劍早已換成了一隻裝錢的荷包——就是一個霹靂打在頭上,他也想象不出八劍裏的領頭人,昔日傾倒江湖的“金虹貫日”陳玉璽、會變成這幅模樣!

屋裏的孩子被他們兩個這一聲驚呼嚇醒了,哇哇的大哭。

“你們原來認識?”花古玉看著兩人大眼瞪小眼,有些詫異,然而顧不上多說,橫了陳玉璽一眼,“還楞著幹嗎?快去給孩子換尿布!你想我們兒子哭死啊?”

陳玉璽震了一震,立刻側身一溜,入了內室。

片刻,孩子的哭叫便停止了。

楊涵柏尤自目瞪口呆站在那裏,望著房內。陳玉璽剝換嬰兒尿布的手法熟極而流,簡直可與當年他的一手“古佛劍法”媲美。

“原來……”他訥訥轉過頭來,看著廖青染,口吃,“你、你就是我大嫂?”

暮色初起的時候,楊涵柏和花古玉準備南下臨安。

這種欲雪的天氣,夫妻兩人本該在古木蘭院裏燃起紅泥小火爐,就著綠蟻新酒當窗小酌,猜拳行令的,可惜卻被某個不識趣的人給打斷了。

“辛苦了,”楊涵柏看著連夜趕路的女子,無不抱歉,“花……”

那聲稱呼,卻是卡在了喉嚨裏——若按薛紫夏朋友的身份,應該稱其前輩;而這一聲前輩一出口,豈不是就認了比陳玉璽矮上一頭?

“七公子,不必客氣。”花古玉卻沒有介意這些細枝末節,拍了拍睡去的孩子,轉身交給陳玉璽,叮囑:“這幾日天氣尚冷,千萬不可讓孩子受寒,所吃的東西也要加熱,出入多加衣襖——如若有失,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陳玉璽抱著孩子唯唯諾諾,不敢分解一句。

這哪是當年那個**倜儻,迷倒無數江湖女子的陳大公子?分明是河東獅威嚇下的一隻綿羊。楊涵柏在一旁隻看得好笑,卻不敢開口。

他總算是知道薛紫夏那樣的脾氣是從何而來了,當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玉璽,我就先和七公子去了。”花古玉翻身上馬,細細叮嚀,“此去時間不定,全看徐玉兒病情如何——快則三五天,慢則一兩個月。你一個人在家,需多加小心——”溫柔地叮囑到這裏,語氣忽然一轉:“如果再讓我知道你和白鶴去那種地方鬼混,仔細我打斷你的腿!”

“是是。”陳玉璽也不生氣,隻是抱著阿寶連連點頭。

暮色裏,寒氣浮動,雲層灰白,隱隱有欲雪的跡象。陳玉璽從身側的摸出了一物,抖開卻是一襲大氅,湊過來圍在妻子身上:“就算是神醫,也要小心著涼。”

花古玉嘴角一揚,忽地側過頭在他額角親了一下,露出小兒女情狀:“知道了。乖乖在家,等我從簷雪城帶你喜歡的梅花糕來。”

她率先策馬沿著草徑得得離去,楊涵柏隨即跳上馬,回頭望了望那個抱著孩子站在庭前目送的男子,忽然心裏泛起了一種微微的失落——

所謂的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了。

他追上了花古玉,兩人一路並騎。那個女子戴著風帽在夜裏急奔。雖然年過三十,但卻如一塊美玉越發顯得溫潤靈秀,氣質高華。

陳玉璽那個家夥,真是有福氣啊。

楊涵柏隱隱記起,多年前和大鶴派一次交鋒中,陳玉璽那個家夥曾受了重傷,離開中原求醫,一年後才回來。想來他們兩個,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吧——然後那個女子辭去了藥師穀穀主的身份,隱姓埋名來到中原;而那個正當英年的陳大公子也旋即從武林裏隱退,過起了雙宿雙飛的神仙日子。

“七公子,其實要多謝你——”他尚自走神,忽然耳邊聽到了一聲歎息。

他微微一震,回頭正對上花古玉若有深意的眼睛:“因為你,我那個傻徒兒最終放棄了那個不切合實際的幻想。她在那個夢裏,沉浸得太久。如今執念已破,一切,也都可以重新開始了。”

她微笑著望著他:“七公子,不知你心底的執念,何時能勘破?”

楊涵柏撫摩著那一匹薛紫夏贈與的大宛馬,忽然一笑:“花穀主,你的徒兒酒量很好啊——等得玉兒的病大好了,我想回藥師穀去和她好好再切磋一番。”

“是麼?那你可喝不過她,”花古玉將風帽掠向耳後,對他眨了眨眼睛,“喝酒,猜拳,都是我教給她的,她早青出於藍勝於藍了——知道麼?當年的玉璽,就是這樣把他自己輸給我的。”

“啊?”楊涵柏吃驚,啞然失笑。

“嗬嗬,”花古玉看著他,也笑了,“你如果去了,難保不重蹈覆轍。”

“哈哈哈,”楊涵柏一怔之後,複又大笑起來,策馬揚鞭遠遠奔了出去,朗聲回答,“這樣,也好!”

暮色深濃,已然有小雪依稀飄落,楊涵柏在奔馳中仰頭望著那些落下來的新雪,忽然有些恍惚:那個女人……如今又在做什麼呢?是一個人自斟自飲,還是在對著冰下那個人自言自語?

那樣寂寞的山穀……時光都仿佛停止了啊。

他忽然間發現自己無法遏製地反複想到她。在這個歸去臨安終結所有的前夜,卸去了心頭的重擔,八年來的一點一滴就曆曆浮現出來……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懷裏沉睡的人,都仿佛近在眼前。

或許……真的是到了該和過去說再見的時候了。

他多麼希望自己還是八年前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執著而不顧一切;他也曾相信自己終其一生都會保持這種無望而熾烈的愛——然而,所有的一切,終究在歲月裏漸漸消逝。奇怪的是,他並不為這種消逝感到難過,也不為自己的放棄感到羞愧。

原來,即便是生命裏曾最深切感情,也終究抵不過時間。

柳非非是聰明的,明知不可得,所以坦然放開了手,選擇了可以把握的另一種幸福——而他自己呢?——其實,在雪夜醒來的刹那,他其實已經放開了心裏那一根曾以為永生不放的線吧?

他一路策馬南下,心卻一直留在了北方。

“其實,我早把自己輸給她了……”楊涵柏怔怔想了許久,忽然望著夜雪長長歎了口氣,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話,“我很想念她啊。”

一直埋頭趕路的花古玉怔了一下,側頭看著這個年輕人。

——玉璽這個七弟的事情,是全江湖都傳遍了的。他的意氣風發,他的癲狂執著,他的隱忍堅持。種種事情,江湖中都在爭相議論,為之搖頭歎息。

然而在這個下著雪的夜裏,在終將完成多年心願的時候,他卻忽然改變了心意?

一聲呼哨,半空中飛著的雪鷂一個轉折,輕輕落到了他的肩上,轉動著黑豆一樣的眼珠子望著他。他騰出一隻手來,用炭條寫下了幾行字,然後將布巾係在了雪鷂的腳上,然後拍了拍它的翅膀,指了指北方盡頭的天空:“去吧。”

雪鷂仿佛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咕嚕了一聲振翅飛起,消失在茫茫的風雪裏。

那一塊布巾在風雪裏獵獵飛舞,上麵的幾行字卻隱隱透出暖意來: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紫夏,我將不日北歸,請在梅樹下溫酒相候。

一定贏你。

第二日夜裏,連夜快馬加鞭的兩人已然抵達清波門。

簷雪城不負其名,今天剛下了一場雪,斷橋上尚積著一些,兩人來不及欣賞,便策馬一陣風似的踏雪衝過了長堤,在城東郊外的九曜山山腳翻身落馬。

“徐夫人便是在此處?”花古玉背著藥囊下馬,看著寒柳間的一座小樓,忽然間臉色一變,“糟了!”

楊涵柏應聲抬頭,看到了門楣上的白布和裏麵隱隱傳出的哭聲,臉色同時大變。

“舒樂!”他脫口驚呼,搶身掠入,“舒樂!”

他撩開靈前的簾幕衝進去,看到一口小小的棺材,放在靈前搖曳的燭光下。裏麵的孩子緊緊閉著眼睛,臉頰深深陷了進去,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

“玉兒?玉兒!”他隻覺五雷轟頂,俯身去探鼻息,已然冰冷。

後堂裏叮的一聲,仿佛有什麼瓷器掉在了地上打碎了。

“你來晚了。”忽然,他聽到了一個冰冷的聲音說。

“你總是來晚。”那個聲音冷冷地說著,冷靜中蘊涵著深深的瘋狂,“哈……你是來看玉兒怎麼死的麼?還是——來看我怎麼死的?”

仿佛一盆冰水從頂心澆下,楊涵柏猛然回過頭去,脫口:“舒樂!”

美麗的女子從靈堂後走出來,穿著一身白衣,嘴角沁出了血絲,搖搖晃晃地朝著他走過來,緩緩對他伸出雙手——十指上,呈現出可怖的青紫色。他望著那張少年時就魂牽夢縈的臉,發現大半年沒見,她居然已經憔悴到了不忍目睹的地步。

一時間,他腦海裏一片空白,站在那裏無法移動。

“楊涵柏,為什麼你總是來晚……”她喃喃道,“總是……太晚……”

不知是否幻覺,他恍惚覺得她滿頭的青絲正在一根一根的變成灰白。

“不好!快抓住她!”花古玉一個箭步衝入,看到對方的臉色和手指,驚呼,“她服毒了!快抓住她!”

“什麼?”他猛然驚醒,下意識地去抓蒼舒樂的手,然而她卻靈活地逃脫了。

“咯咯……你來抓我啊……”穿著白衣的女子輕巧地轉身,唇角還帶著血絲,眼神恍惚而又清醒無比,提著裙角朝著後堂奔去,咯咯輕笑,“來抓我啊……抓住了,我就——”

話音未落,楊涵柏已然閃電般地掠過,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顫聲呼:“舒樂!”

“抓住了,我就殺了你!!”那雙眼睛裏,陡然翻起了瘋狂的恨意,“殺了你!”

“小心!”花古玉在身後驚呼,隻聽嗤啦一聲響,楊涵柏肩頭已然被利刃劃破。然而他鐵青著臉,根本不去顧及肩頭的傷,掌心內力一吐,瞬間將陷入瘋狂的女子震暈過去。

“太晚了啊……你抓不住我了……”昏迷前,憔悴支離的女子抬起手,惡狠狠地掐著他肩上的傷口,“我讓你來抓我……可是你沒有!你來晚了……

“在嫁入徐家的時候,一直在等你來阻攔我帶我走……為什麼你來得那麼晚?

“後來……我求你去救我的丈夫……可你,為什麼來的那麼晚?

“一天之前,玉兒慢慢在我懷裏斷了最後一口氣……為什麼、你來的那麼晚!!”

他的血循著她手指流下來,然而他卻恍如不覺。

“哈,哈!太晚了……太晚了!我們錯過了一生啊……”她喃喃說著,聲音逐漸微弱,緩緩倒地,“楊涵柏,……我,我恨死你了。”

花古玉俯身一搭脈搏,查看了氣色,便匆忙從藥囊裏翻出了一瓶碧色的藥:“斷腸散。”

——這個女人,一定是在苦等救星不至,眼睜睜看著唯一女兒死去後,絕望之下瘋狂地喝下了這種**,試圖將自己的性命了結。

沒想到,自己連夜趕赴簷雪城,該救的人沒救,卻要救另一個計劃外的人。

花古玉翻了翻蒼舒樂的眼瞼:“這一下,我們起碼得守著她三天——不過等她醒了,還要確認一下她神智上是否出了問題……她方才的情緒太不對頭了。”

然而抬起頭,女醫者卻忽然愣住了——

“太晚了麼?”楊涵柏喃喃道,雙手漸漸顫抖,仿佛被席卷而來的往事迎麵擊倒。那些消失了多夜的幻象又回來了,那個美麗的少女提著裙裾在杏花林裏奔跑,回頭對他笑——他一直以為那隻是一個玩笑,卻不知,那是她最初也是最後的請求。

“快來抓我啊……抓住了,就嫁給你呢。”

——她的笑容在眼前反複浮現,隻會加快他崩潰的速度。

他頹然低下頭去,凝視著那張蒼白憔悴的臉,淚水長劃而落。

他終於知道,那隻扼住他咽喉的命運之手原來從未曾鬆開過——是前緣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奔波,注定了她的流離怨恨。

種種恩怨深種入骨,糾纏難解,如抽刀斷水,根本無法輕易了結。

門外有浩大的風雪,從極遠的北方吹來,掠過江南這座水雲疏柳的城市。

大雪裏有白鳥逆風而上,腳上係著的一方布巾在風雪裏獵獵飛揚。

晚來天欲雪,何處是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