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金蟬脫殼

通山,一個人口隻有一萬五千多人的“武邑小縣”。

崇山峻嶺,地瘠人稀,到處是灰黃的一片,陰森森的,顯得分外淒涼荒寂。

無名山,山峰高不過千米,方圓不到十裏,是座不為人知的荒山。像這樣的荒山,在通山縣內到處都是。

通山縣內的荒山,一般山勢並不險峻,但眼前的這座無名山,卻是拔地而起,聳立雲表,奇岩怪石,突兀崢嶸,宛如一把刺破蒼穹的利劍。

山腰,一塊巨石。巨石上站著一位中年漢子。

漢子高個頭,寬肩膀,臉色黧黑,顴骨隆起,眼眶深陷,左眼比右眼明顯小一些,使整個麵目有些猙獰,但眼裏露出的目光,卻透出聰穎與剛毅,讓人一眼看得出是個經磨曆劫,深邃雄威的非凡人物。

不錯,這漢子確是個非凡人物。他就是大順永昌皇帝李自成。

李自成呆呆地站著,一動也不動,就像一尊石鑿的雕像。

夕陽孤懸在荒山間。絢燦的晚霞將貧瘠的荒山坡,照得五顏十色,多姿多彩。

李自成的手握住了腰間佩劍花馬劍的劍柄,臉上透出異樣的光彩。

隻要這次劫難不死,他闖王定能將大順朝的旗幟,再次插到北京城頭!

他手腕一抖,青芒流燦,在低低的龍吟聲中,花馬劍如同一泓秋水從鞘內瀉出。

夕陽顫抖了一下,劍刃閃射出奪目的光芒,山坡映照的晚霞頓時黯然失色。,

花馬劍長約二尺八寸,雙麵刃口,劍刃比一般的劍要薄,形如韭葉,上麵刻有龍紋,能吹毛斷發,斬金截玉,是柄罕見的寶劍。

這柄劍跟隨他十多年,南征北戰不知殺了多少人,斬下過多少顆人頭。殺明朝大將重臣,殺梟雄羅汝才,殺叛將逆賊過路虎,殺李岩、李牟兄弟……

他握劍的手指痙攣了一下,花馬劍劍身一陣急劇的顫抖,發出一種好似地獄冤魂的沉吟。

他有些後悔。後悔入京城後,對那些封侯分據皇宮住宅挾妓狂歡,貪圖豪華淫逸生活的諸將官沒有嚴加管束,致使軍中淫掠成風,屢禁不止;後悔不該設比餉鎮撫司,拘捕明朝舊臣縉紳嚴刑拷打,勒索金銀,致使清兵到時,降臣紛紛叛反;後悔不該聽信牛金星饞言,誅殺了深得軍民愛戴的李岩,致使文武不睦,部隊解體……如果不是這樣,大順王朝決不會有眼前這種局勢。

他凝視著手中的花馬劍,透過劍刃的寒芒,他看到了劍身上的一些鮮亮的紅點,這血紅色比桃花的顏色要深一些、亮一些。他知道這是鮮血浸在劍身上的無法磨洗去的血斑,血已經浸透到了劍身的黑鋼裏,黑紅中漫出的這些帶著血腥氣味的血紅點,極其觸目驚心。

他縮了縮鼻孔,似乎嗅到了濃濃的血腥,於是他皺起濃眉,臉色異樣冷峻。

富池口兵敗之後,他與南下瑞昌、武寧的大股部隊分開,自率一隊人馬西入通山,企圖擺脫阿濟格的追擊後,由贛西進入湘東。沒想到阿濟格卻並不分兵追擊,而像條獵犬一樣以重兵尾追,死咬住他不放。他在橫路再度“與部分兵”也未奏效,被阿濟格逼追到九官山下,在李家鋪打了一仗。李家鋪這仗打得很慘,他的大順禦林軍被徹底打垮,倉惶中他帶著殘兵逃進了這座無名山。此時,阿濟格正帶領上萬清兵,在荒山中搜尋他。

他的目光離開劍鋒移向天空。天空有一道紅雲,像血的洪流在湧動。

難道大順王朝像這夕陽一樣,就要墜落山穀而消失了?

難道這無名山就是自己的墓地,無法“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身邊的人馬不上一千,且人少衣甲,馬少鞍裝,疲憊不堪,實無力再戰,若被搜山的清軍發現,結局不言而喻。

忽然,他目光閃了閃,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神秘的笑容。

據目前形勢來看,大順軍的出路隻有兩條,一是與南明聯合,共抗清兵;一是西走四川,與張獻忠合伍。但這兩條路他本人都是走不通的,南明視他為不共戴天的仇人,入川則有與張獻忠兩雄不並立之勢。然而如果他死了,妻子高桂英和他的部下卻能走這兩條路。

是該實行“最後計劃”的時候了。

“當!”花馬劍入鞘。天上的紅雲停止了移動。一切靜止下來,如同一幅凝固了的畫圖。山間的夕陽,像是千百年前貼上去的一般,映照得荒山一片淒茫。

這時,宋獻策領著李守義、李守正、高立功、馬維興、郝永忠、李通、李達、李迪和李來亨等將領走了過來。

宋獻策走到李自成身旁,躬了躬身子道:“陛下……”

李自成舉手堵住他的話,半晌,長歎口氣道:“我和諸位同起草澤,十多年浴血奮戰,才掙得這個天下。原想建立大順王朝後,國泰民安,與大家同享榮華富貴。不想吳三桂這賊居然引清兵人關,轉眼之間又落到這步田地。我死不足恨,隻可惜漢人的錦繡江山白白送與胡人之手,我在九泉之下不惟無顏見曆代帝王,就連那亡國的崇禎也不敢麵對。”

眾人聞言默默無聲,心中一片淒然。大順王朝突然的崩潰,是每一個大順臣民都不曾料想到的。

眼下該怎麼辦?眾人心中彷徨,皆束手無策。

沉默了片刻,宋獻策眯起眼,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憂國憂民之言,極是有理,但天命所在,實非人力所能挽回。”

李來亨年少氣盛,禁不住哼了一聲,搶口道:“什麼天命?我就不相信那些胡人能滅得了我大順王朝!”

高立功應聲道:“想當年陛下在商洛山也是隻剩下十八騎,結果……”

“別說了!”李自成打斷他的話,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的臉,“現在的情況誰都明白,我疲憊之兵不足一千,而清兵上萬人馬已將此地團團圍住,我們實際上已成了甕中之鱉。大勢已去,敗局已定。大家在一起終是一死,不如趁清兵未到之時,分散逃命,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高立功等人都驚呆了,他們沒料到李自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唯有宋獻策眯著眼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

李自成繼續道:“各位願意投降的,可以向清兵投降;不願投降的,可以易名改姓,向天南海北逃生。”

李自成自人京城之後,受奸相牛金星的影響,加之將領們不和,常發生內訌,對手下的猜疑已成了他的一個毛病。他現在身處絕境,已準備實施“最後計劃”,卻仍舊在對身旁將領進行試探。

李守正憤然道:“生為大順忠臣,死為大順鬼雄,豈能臨陣逃脫?”

郝永忠眼中閃動著淚花道:“堂堂大漢子民,怎能向胡人屈膝?倘若陛下一定要末將屈膝於異族,末將就請死於聖駕之前!”

李來亨雙目噴火,握住劍柄道:“不戰而逃,非丈夫!我等寧願戰死沙場,也不降不逃!”

李達、李迪和馬維舉等人,都揮臂高呼道:“馬革裹屍,義無反顧!”

李自成眼中閃過一道棱芒,兩頰的青筋在不住地跳動,顯然他已被眾人激昂的情緒所感染。

他的手突地按住了花馬劍。此刻,他熱血沸騰,真恨不得就在這無名山上,與清將阿濟格決一死戰,縱是血染山崗,也在所不惜。

宋獻策擺擺手道:“各位不要衝動,降敵、逃跑和戰死,我看都不是辦法。”

李來亨急著道:“那你說該怎麼辦?”

宋獻策不急不緩地道:“依我看,形勢並非山窮水盡,我大順軍西路人馬將入巴陵,東路主力也並未被清兵所殲,大部分都已渡江南下,總兵力仍在五十萬以上,隻要聖上能潛伏江南,聯合川東張獻忠和南明諸王,定能向清賊報今日之恨。”

李自成沉默不語。

高立功沉聲道:“宋軍師,你主意倒是不錯,隻是現在如何能保聖上脫離險境?”

李守義跟著道:“是呀,這阿濟格像條瘋狗,死咬住我們不放,打又打不過,跑也跑不脫,除了拚死一戰之外,還有什麼法子?”

宋獻策抿抿嘴道:“阿濟格棄我大順軍大隊人馬不顧,而死死地咬著我們這支小隊伍不放,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高立功等人扁了扁嘴,但都沒說話。其實阿濟格追趕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每個人心中都很清楚。

宋獻策頓了頓道:“阿濟格追趕我們不肯收兵,目的當然是盯住了聖上。他們知道唯一能與滿清抗衡相爭的對手,就是我們的聖上闖王爺。”

宋獻策故意提到“闖王”這個名號,李自成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眾人的目光頓時變得灼亮,眼窩裏泛起了晶瑩的淚花。

宋獻策臉轉向山下,沉緩地道:“如果我們能把闖王交給清兵,阿濟格就會退兵了,那麼退人巴陵的大順軍就能有一個喘息的機會。”

出賣聖上?這是什麼話!眾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獻策繼續道:“闖王死了,大順西聯張獻忠,南聯南明的計劃更有成功的希望。”

李達厲聲斥道:“宋矮子!你想弑君謀反不成?”

李來亨拔出佩劍,怒目圓睜:“我宰了你這該死的矮子!”

“李將軍且慢動手。”宋獻策退後一步,“你看我像叛賊麼?”

李來亨劍凝在手。

宋獻策是江湖術士出身,但追隨闖王多年,忠心耿耿,危難時刻從不曾離開過闖王,確也不像個叛賊。

高立功唬起臉道:“宋軍師,你究竟有什麼主張請直說,別賣關子了。”

宋獻策晃晃矮小的身軀,靠近李自成緩聲道:“聖上,依.在下之見,眼下應如當年在商洛山時一樣,再來一個‘設疑代斃’……”

李自成心中的“最後計劃”,從宋獻策口中說了出來。

大順聖上,義軍闖王很快就要“死”了,雖說是詐死,每個人的心情仍是異常的沉重。

此時,山下響起一支響箭。這是大順軍將領張鼐在向聖上告警,清兵已經搜到附近山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