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岡靜寂下來,眾人的臉色陰沉而冷峻。

山風吹過,隱隱裹著血腥。

天空盤旋著幾隻兀鷹,那銳利貪婪的目光,注視著山間小路,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忽然,山下響起一聲胡號,接著是一片人喊馬嘶之聲。張鼐派人飛馬來報,清兵已經追殺來了。

刹時,金鼓連天,吼聲震地,清兵鐵騎分三路像疾風般從草叢間刮過,撲向無名山。

殺聲頓起,張鼐與王二虎、劉應龍等將揚起大順旗號,率領山下的兵丁向清兵撲過來。

兩股人流撞在一起,響起了叮叮當當的金鐵交鳴之聲,夕陽的霞光中迸灑開霧一樣的血雨。

清兵鐵騎衝到山腳,因山路崎嶇又被荊刺阻住,速度不覺放慢,進攻隊陣也變得有些散亂。

“殺——砍馬腳!”王二虎大聲疾呼,手執雙刀,順著山坡向清兵馬隊滾過去。

十幾名手執盾牌和短刀的大順兵士彎著身子高聲呐喊著,跟在王二虎身後撲向清兵馬隊。

刀光閃動,血花迸濺,馬嘶淒厲,數匹清兵鐵騎被砍倒,馬隊隊形大亂。

“上!”張鼐和劉應龍大聲呼喊,領著手執鉤槍和短刀的“長鉤隊”,從隊伍中衝出,奮勇向前。

兵士用裝有倒刺的長槍,鉤住清兵騎士的肩衣或腰帶奮力一拽,把清兵騎士拽下馬背,然後迅即棄掉長槍撲躍上前,將手中的短刃刺進清兵騎士的胸膛。

先用敢死隊砍剁鐵騎馬蹄,使其隊形混亂,再用長鉤隊鉤殺鐵騎騎士,這是張鼐在血戰中總結出來對付清兵鐵騎的辦法。

十餘名清兵鐵騎被鉤下馬後,立即被大順兵丁殺死。

山間穀坪狹窄,馬隊不像平原草地那樣能施展開,一時間清兵鐵騎擁擠成一團,隨即鐵騎便往後撤退。

“殺!”張鼐揮刀狂呼,率兵向後撤的清兵鐵騎猛撲。他這樣做,是要趁此機會,將清兵鐵騎逼出穀口,以便闖王能從容撤退。

李自成此刻完全冷靜下來,目光盯著山下,臉上靜如止水。

殺聲漸遠,清兵鐵騎兵的旗號正退出東北穀口。

宋獻策身子斜挪一步道:“聖上……”

李自成冷冷地打斷他的話:“從現在起,誰也不要再叫我聖上,叫闖王吧。”

宋獻策愣了愣,即道:“闖王,現在該動身了。”

話音剛落,山下殺聲又起,又一支清兵鐵騎從西南方向殺到。

張鼐大順軍的旗幟在猩紅的夕陽光和呐喊聲中,斜飛向西南山穀。

“這些狗娘養的,來得真快!”李來亨恨恨地在地上跺了一腳,對李自成道:“闖王爺,讓我下去退敵吧。”

李自成沉著臉沒吭聲,他知道還沒有到時候。

廝殺聲漸高,四穀回響,山峰也在抖動。清兵鐵騎兵旗號如同浪潮,一個接一個蓋向穀口。

“他娘的!”郝永忠、李通、李迪等人都忍不住罵出了口,眼裏火焰四射。

突然,大順軍旗幟變成一條長蛇陣勢,直向穀口卷去。

張鼐要與清兵鐵騎拚命了!

高立功、馬維興、李守義、李守正等所有的人都按住了兵器,隻要闖王一聲令下,他們便會率領留在山間的親兵,猛撲下山去。

大順軍旗幟卷入清兵鐵騎兵旗號中,雙方陣勢頓亂,穀口坪猶似翻波迭浪,鼎沸起來。

是時候了,李自成抬起手。

山下響起了胡號與咚咚的鼓聲,穀口塵土飛揚,大隊清兵步兵分左右兩翼排山倒海湧來,刹時便把大順軍困在核心,金戈鐵馬的喧嘩聲中,夾雜著銃炮的轟鳴聲。

宋獻策等人臉色變得灰青,他們明白這一次險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峻!

李自成抬起的手,伸向身旁的親兵李雙喜:“拿旗來。”

李雙喜點點頭,忙從背兜裏取出一麵疊好的旗幟,捧送到李自成麵前。李自成接過旗幟,雙手抓住旗角一抖,旗幟呼地一聲迎風抖開,鬥大的用紅絲線繡成的“闖”字,躍人眾人眼簾。

闖王旗!眾人神情異常激動,眼中精芒四射。

“揚起旗!”李自成沉聲下令,將旗交給李來亨。

疾風勁,亂霞飛。山崗上空闖王大旗獵獵作響。這是李自成妻子高夫人親手繡製的大旗,它跟隨闖王南征北戰,無論是什麼樣的逆境中都從未倒過。

眾人望著闖王旗,回想起跟著闖王起兵的那些日子,不覺熱淚盈眶。

李來亨咬著牙道:“請闖王放心,有我李來亨在,這闖王旗就不會倒。”

“不,”李自成沉靜地道,“今天這闖王旗必須倒下,這是它最後一次升起,你可不要辜負了它。”

李來亨肅著臉:“是!”

宋獻策一旁道:“一切按計劃行事,切不可一時衝動,誤了大事。”

李來亨點點頭:“誤不了事。”

無名山上烽煙滾滾,漫山遍野是如潮漫湧的清兵。

山穀口內,張鼐、劉應龍、王二虎率著殘存的兵丁,正在以血肉之軀築成防線。隻要一息尚存,他們決不讓清兵再靠近闖王一步。

宋獻策向已換上闖王衣裝的李達道:“立即行動!”

早有親兵已替李達、李來亨、李通、李迪、郝永忠等人牽來了坐騎。

李達深深地望了李自成一眼,躍身上馬拔出長劍向山下衝去。

李來亨、李通、李迪和郝永忠等人率著大隊親兵,舉著闖王旗緊隨其後。

山崗上隻剩下李自成、宋獻策、高立功、馬維興、李守義、李守正和李雙喜七人,以及三十多名親兵。

李自成對馬維興道:“你趁亂立即下山,前往川滇,打探張獻忠的消息,隨時派人與高夫人聯絡。”

馬維興拱手道:“遵命。”

李自成凝視著他又道:“清兵已經圍山封江,一路上十分危險。張獻忠為人狡詐,你要小心謹慎才是。”

馬維興目蘊淚水,頓首道:“臣若能報答闖王,恢複大順天下,雖斧鉞在前,也無所顧忌。請闖王保重,在下就此告辭!”

說罷,馬維興馬也沒騎,躍身鑽入樹林,繞道下山去了。

宋獻策向李雙喜努努嘴。李雙喜明白是闖王該離開的時候了,於是將坐騎烏龍駒牽到李自成身旁。

烏龍駒是一匹高大的駿馬,剪短了鬃毛和尾巴,渾身毛呈深灰色,雜有白色花斑,因毛多卷曲,很像龍鱗,因此而得烏龍駒之名。此馬極有靈氣,跟隨李自成多年,通人性,重感情,是一匹罕見的寶駒。

烏龍駒到了李自成身旁,閃目瞅著山下的戰場刨著蹄子,打著響鼻,十分焦躁不安。它也意識到了眼下形勢的嚴峻。

山下烽煙中,闖王旗在隱約飄閃。銃炮聲中,“闖王,闖王!”的呼喊聲響遏行雲。

李自成跳上馬背,烏龍駒揚起前蹄,伸長脖子正欲嘶鳴,李自成按住馬脖,把嘴湊到烏龍駒耳旁道:“別叫!乖乖,別叫!”

烏龍駒歪了歪頭,揚揚前蹄落地,果然沒有鳴叫。

“走!”宋獻策揮揮手,高立功、李雙喜、李守義、李守正與三十餘名親兵,簇擁著李自成從另一條小石道,向山下奔去。

夕陽正在徐徐墜落。

烏龍駒鐵掌踏在石子上,濺起團團火星。

張鼐率領的大順兵隻剩下了十餘人。他們圍在劉應龍、王二虎和張鼐的身旁,死守著山腳上山的路口不退。

沒有喝叱,沒有慘叫,沒有呻吟,隻有十餘雙血紅的眼睛,在閃著凶狠狂亂的目芒。張鼐等人已殺紅了眼,他們忘掉了一切,也忘掉了自己。他們已不是人,而是一群落入網中的受傷的猛獸。

清兵怔住了。自從他們從山海關入侵以來,鐵騎兵馳騁沙場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無論是大順軍還是南明兵,誰不是一觸即潰?今天是他們所遇到的最頑強的抵抗,上萬滿蒙精兵居然還啃不下人數不滿一千盔甲不全的殘兵,這真是天大的笑話!

清兵被激怒了,也瞪紅了眼,在將領的帶領下揮著刀槍不要命地往前猛撲。

刀光劍影中響著切割肌骨的聲浪,斷肢、斷臂和肉塊在空中紛飛,地上血流成渠。

劉應龍倒下了,胸上紮了四根長予。六名大順兵倒下了,其中一個抱著一名清兵,牙齒死咬著清兵脖子不放。

清兵嚎叫著,踏著大順兵和自己同伴的屍體,搶上上山路口。

“闖王到!”隨著震耳的呼喊聲,李達、李來亨率著親兵衝下山路。

“闖王旗!”張鼐發出一聲聲嘶力竭的喊叫。

王二虎和剩下的幾名大順兵丁,聽到“闖王”的名號,扭頭看到飄揚的闖王旗,如同服了興奮劑,立即精神大震,揮刀狂呼,向清兵猛撲。

清兵第一次在戰場上看到闖王旗號,不覺一愣:李自成真的親自殺上來了?

趁清兵一愣之時,李達、李來亨、李通、李迪和郝永忠等將高呼著闖王的名號,殺入清兵陣中。這支大順兵是李自成、李來亨身旁的親兵,都是百裏挑一的好手,不僅武藝高強,且對闖王非常忠心。此刻他們以為是護著闖王突圍,自然是個個以一當十,奮勇當先。

清兵陣勢大亂,李達、李來亨等人殺開一條血路,衝出穀口,闖王旗在夕陽光中像血一樣通紅。

“闖賊逃走了!”清兵從猛然的打擊中蘇醒過來,大隊兵馬追向李達一行人。

“保護闖王突圍!”張鼐和王二虎率著後來的部分親兵奮力阻擋清兵迨趕。

銃炮和火銃槍響起,硝煙將夕陽掩住。

山穀外遠處,肅立著千名滿裝騎兵。從他們鮮明的盔甲,閃亮的彎刀,直立在馬背上的姿勢,還有那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臉上透出的剛毅與凶殘,可以知道這是一支經過嚴格訓練過的,有豐富實踐經驗的鐵騎兵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