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誌手一擺,抿唇發出一聲短哨。撲到周海龍身前的大黑狗,倏地斂住身子,扭轉頭回到李宏誌身旁站定。
周海龍被大黑狗嚇了一跳,居然連連退後幾步,險些掉入茅草溝中。
“媽的!”周海龍忿忿地罵著,“有本事就跟老子動手,別拿小畜牲來嚇唬人。你知道灑家可是最怕狗的,這狗打又打不得,打死了吃又吃不得……”
李宏誌依然凝身不動。
“喂!”周海龍叫道,“你想耍賴皮是不是?既不通名報姓,也不出手,想要灑家破戒,打不知名的小卒,打不會出手的傻瓜蛋,對不對?媽的,還不說話,你該不是啞巴吧?”
這時,李自成走過來,接口道:“你說對了,他是啞巴。”
“唷,鬧了半天,原來是個啞巴,灑家就不怪你了。”周海龍擺擺手中禪杖,對李自成道,“你是誰?”
李自成坦誠地道:“你在山穀口救了我,我也就不瞞你了,我就是大難未死的李自成。”
李宏誌瞳仁深處,閃過一道灼熾的光亮。
周海龍呆住了。他萬沒想到,李自成竟會如此爽快地向他透露出自己的真實身份。
他呆了片刻,這才忙丟下禪杖,“撲通”一聲,跪在李自成麵前:“在下圃田少林武僧悟圓,叩見闖王。”
李自成擺擺手:“你起來吧。”
周海龍跪著不動:“我不起來。”
李自成道:“為什麼?”
周海龍道:“闖王若不肯收留我,我就不起來。”
“哦。”李自成皺皺眉道,“我為什麼要收留你?”
周海龍道:“圃田少林寺被清兵燒毀,師傅被燒死,師兄弟被清兵殺死,唯有弟子一人僥幸逃脫。師傅在我逃走時,囑咐我一定要找到闖王,投靠闖王麾下,為師傅和死去的師兄弟報仇。”
李自成眼裏閃著森森的亮點,顯然他在思考重大問題。
“闖王若不答應弟子,弟子就磕頭磕死在這裏。”周海龍說著,就“咚咚咚”地在石地上磕起頭來。
他剛磕上兩個頭,李自成便作出決定:“起來吧,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貼身侍衛。”
李宏誌眼中一道幽光,一閃而沒。
“謝闖王。”周海龍喜出望外,忙從地上爬起來,手持禪杖,挺胸直背凜然地道,“在下跟隨闖王上刀山,下火海,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嘴裏這麼說,心裏卻在想:“事情怎麼會這樣順利,難道闖王已生疑心?日後千萬要格外謹慎。”
茅草溝外,有一群人向溝邊走來。
“山廟那邊有人,我們過去看看!”有人在大聲喊話。
李自成朝李宏誌和周海龍揮揮手,大步向來人走去。他已聽出喊話的人,是高立功。
高立功和劉伴當等人見到李自成,正要施禮,被李自成攔住。李自成一拳打在高立功胸脯上:“你怎麼才來?要是我等著你來救我,早就成了多鐸的刀下鬼了。”
高立功毫不客氣地回敬了李自成一拳:“我知道你死不了,所以故意遲來一步,讓你驚一驚。”
李自成與高立功見麵時,相互擊拳取笑,已成了他們之間的一種默契。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活躍氣氛,以表示主帥的輕鬆與自信,以鼓舞部下的鬥誌。此時,李自成還有另一層用意,那就是故意做給身後的周海龍看。
義軍士兵見到李自成死裏逃出後毫不在意的神態,臉上緊張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滿希冀的喜悅。有這樣的統帥,他們將戰無不勝。
周海龍濃眉深深皺起。他想起了張獻忠。張獻忠在巴蜀稱帝之後,肆意殺戮,部下終日惶惶不安,哪像闖王這樣,與部下關係如此融洽。
李自成又撫著劉伴當的左肩,關切道:“傷得怎樣,不要緊吧?”
劉伴當忍著痛,聳聳肩道:“請闖王放心,擦破點皮,不要緊的。”
周海龍不知怎的,心頭竟覺得有一股暖流淌過。他不覺捏緊了手中的禪杖。
高立功命手下向天空放出一支火焰箭,然後與李自成一同向山下走去。
高立功邊走邊問:“那些救你的青衣漢是什麼人,他們為什麼要避開我們?”
李自成沉下臉道:“他們是李岩將軍的部下。”
“哦!”高立功輕喊了一聲道,“紅娘子也來了?”
李自成點點頭:“是的。”
高立功眼中閃著光亮:“她現在哪裏?”
李自成歎口氣道:“她走了,她要去找牛金星報殺夫之仇。我若是當時能夠看透牛金星,不聽他的饞言……”
話音到此頓住,李自成和高立功都沒再說話。
因為他倆說話的聲音較大,走在他倆前後的義軍都聽到他倆的對話。剛剛輕鬆的氣氛,頓時又變得滯重起來。
顧君恩、宋獻策、張鼐、李迪和李禪等人與大隊義軍騎兵,在大道上等候李自成。道旁數十名義軍,手中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
顧君恩看到李自成身後的周海龍,臉色變得有些憂鬱。
李自成一行人踏上大道。
沒有歡呼聲,也沒跪拜禮節。除了將領和少數的親兵外,大多數義軍還不知道他們迎接的人,就是已“走死九宮山”的闖王李自成。
張鼐將一匹坐騎牽到李自成麵前,壓低聲音道:“郝搖旗在前麵桃花莊等候闖王。”
李自成接過韁繩,飛身上馬,猛磕馬刺,向前衝去。
夜幕中響起了暴風驟雨般的馬蹄聲,千餘名騎兵向響鼓嶺南三十裏外的桃花莊奔馳而去。
顧君恩使勁催馬追上李自成:“你怎麼讓那個醉和尚跟著你,這人很可疑,我懷疑他可能是……”
李自成打斷他的話:“這件事,我自有主張。”
他猛揚一鞭,坐騎像箭一樣向前射去。風在耳邊呼嘯,風聲中,他似乎又聽到了烏龍駒的嘶鳴。
二十重定大計
一座長滿桃樹的山崗。
山崗西南兩麵倚靠著陡峭的蓮花山壁,東麵臨湖,北麵土坡上挖了條深逾數丈的護城河,河上架著用碗口粗的榆樹紮成的吊橋。
這就是桃花莊。
以前,這裏是明朝一位湘籍左侍郎辭官後隱居的地方,後來大順軍將左侍郎趕走,在這裏建了兵營。大順軍北上進京之後,這裏則變成了一座廢莊園。
大概怕惹麻煩的緣故,一年多來沒人進過桃花莊。今天,義軍選了這座舊兵營,作為秘密迎接闖王的營地。
李自成一行人馳過吊橋,進入桃花莊。
莊內片片桃林,枝葉交錯,密密叢叢。雖然桃花已經凋謝,但餘香猶在,一陣風過,香氣從四麵八方飄來,頓時使人精神為之一爽。
大隊人馬在莊內散開。高立功領著李自成等人到左崗坡下,勒住韁繩。
坡下湖水旁一座涼軒,涼軒後麵一排青磚瓦屋。這裏是安頓李自成等人歇息的地方。
涼軒內有一隊士兵匆匆迎出。
高立功跳下馬,對李自成輕聲道:“請闖王下馬,先到涼軒休息。”
李自成鐵青著臉沒有回答,卻躍身下馬向山崗上走去。
張鼐、顧君恩、宋獻策和劉伴當等人見狀,也下馬走上山崗。
大黑狗亞虎呼地從李自成身旁躥過,撲向山頂。
李自成挺身站在山頂上,目光凝視著黑沉沉的夜空,臉上露出剛毅與果敢的神情。
在他的眼裏,夜空那滾動的烏雲是衝霄的紫氣。江城皇陵的神靈昭示和帝王的自信與魄力,又重新回到他的心中。
他要力挽狂瀾,驅逐清兵,重複大順王朝!
雖遭挫折,但並未失敗。他還有機會,而機會就在眼前。
他決心毫不猶豫地執行他的“合師北拒”的計劃。
他已胸有成竹。對清廷,他將采取欺騙的辦法,麻痹清廷的警惕性,然後給予一個突然的、毀滅性的打擊;對南明,他將采取威逼手段,逼使在福州剛立位的隆武帝,不得不與大順軍聯合抗清。
雖然還有很多困難與阻力,但他已誌在必得,而且認定一定能成功。
他臉上放出一種異彩,扭頭問高立功道:“為何還不見郝搖旗?”
高立功正待答話,忽見山崗坡下火把閃動,郝搖旗帶著一小隊親兵,忽匆匆向崗頂奔來。
“哈哈哈!”郝搖旗人還未到,那粗獷的笑聲已送到眾人的耳中,“有人說闖王死了,老子他媽的就不信!闖王還沒跟我老郝說一聲,怎麼就會這樣隨隨便便死呢?”
郝搖旗一邊叫嚷著,一邊旋風般地跪到李自成麵前,屈膝跪倒:“末將郝搖旗接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李自成伸手將郝搖旗托起,唬著臉道:“難道高立功和張鼐沒與你說過,我已‘走死九宮山’?你這樣大聲嚷嚷,走漏了風聲,豈不壞了大事?”
郝搖旗伸了伸舌頭,用力在前額拍了一巴掌:“瞧我一高興,什麼都給忘了。不過,這些人都是跟隨我多年的老部下,對皇上絕對的忠心,不會有問題的。”
李自成凝重地道:“既然我已死了,還有什麼皇上?從今以後叫我闖王就是。”
“唷,瞧我!”郝搖旗又重重地在前額拍了一巴掌,“立功早就說過,要我叫闖王,不要再叫永昌皇帝了。闖王,哎!還是闖王這個稱號好,又親切又順口。”
顧君恩一旁道:“其他的人都在哪裏?”
郝搖旗道:“劉體純、袁宗弟、田見秀和吳汝義等人,都已率兵進入湖南北境,在巴陵、蒲圻與平江一帶集結。”
“嗯。”李自成點頭道,“很好。你們一共有多少人馬?”
郝搖旗伸出手指扳數著道:“劉體純、田見秀、袁宗第、張光翠、牛萬財和塌天豹等各大部,每部有二到三萬多人,劉芳亮、藺養成、黨守素、吳汝義等小部都有萬把人左右,再加上我的五萬人,共有二十二萬多人馬。”
李自成心中很快地計算了一下,若再加上西部李過、高桂英、高一功的三十多萬人馬,大順軍尚有五十餘萬兵力。雖是敗散之軍,隻要經過休整與集結,再與南明聯合,定有力量擊敗清軍。
李自成凝眉道:“其中騎兵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