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麵色凝重,臉上細微的麻點漲得通紅,微抿的冷峻的嘴唇,扯出一絲殘酷快意的弧形。
李自成真的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手中,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能與自己爭天下了!他感到十分愜意。
周海龍、馬維興和馬元利等將領,還有四十名大西精兵,同時葬身於火海之中。不管怎麼說,李自成好歹是個大順永昌皇帝,自己現在打的還是他的正統旗號,讓這些人給李自成陪葬,也算是對得起他了。他覺得自己是很夠仁慈的。
會不會發生意外?李自成會不會火海逃生?小鎮的陷阱是孫可望親自安排的,二十名縱火手,二百名弓箭手,五百名各振武營兵丁,三百名八卦營騎兵,別說是人,就是連一隻耗子也別想逃生。他很快作出結論:李自成想要從小鎮逃命,那是決不可能的!
關鍵的是以後的事。如何對付清兵?如何對付李過和高桂英及殘存的南明?如何對付不順服的蜀民?他意識到,肩上是一副不堪重負的重擔。
如果留得李自成在,也許……他沒繼續往下想,心裏忽地升起一股莫名的惆悵,那是一種極為微妙的感情,在胸中回旋。
突然間,他對自己的行為,居然有一絲後悔。
孫可望一言不發地站在他身旁,目光凝視著天空的火光,若有所思。從他那深沉的臉上,深邃的眸子裏,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火光中響著“劈拍”的炸響聲,小鎮的木屋在痛苦的呻吟中,一座接著一座坍倒。
也不知過了多久,火光漸漸地暗淡下去,山坡上的風也變得涼爽了。
小鎮上的數百間木屋化為了灰燼。整座鎮子成了一片廢墟。
失去了火光的天空,變得更加漆黑。若不是左右數丈開外,士兵執著的火把光亮,張獻忠和孫可望近在咫尺,也不能看清彼此的臉。
孫可望知道,天快亮了,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間。
張獻忠抬起頭,仰麵向天,伸出雙手,發出一聲顫抖的呼喊:“他……死……了!”
他聲音不高,充滿了傷感與惆悵,在夜空中回蕩,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愴。
孫可望扁了扁嘴:“父皇。”
張獻忠轉過臉,神情黯然,眼中閃動著絲絲淚光,用一種壓抑的聲音道:“望兒,今後,我們要走的路,會更艱難。”
孫可望看到張獻忠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他輕聲道:“父皇,我們該下山了。”
張獻忠默默點點頭,舉起了左手。
從來就以欣賞殺人戰果為樂趣的張獻忠,居然繞過了小鎮。從他那帶有幾分悲戚的麵容上,可以看出他不忍心目睹火場上的慘景。
北河的沙岸旁停著一隻官舟。
河水輕輕拍打著堤岸,發出有規律的“波剌”聲,在黎明前的黑暗裏,這聲音有說不出的森涼。
張獻忠登上官船。
船上將領洪正隆和王明等人,率領士兵在船舷跪迎聖駕。他心情不太好,沒有理睬這些人,徑直進了船艙。
在船艙的侍衛中,他看到了幾張陌生的臉,心中覺得有些奇怪,正待詢問孫可望,卻見孫可望搶前一步,撩起內艙門簾:“父皇請。”
“望兒在搞什麼名堂?”張獻忠邊想邊走入了艙房。
驀地,進入艙房的張獻忠怔住了,臉色變得蒼白,胡須不住地顫抖。
艙房的小桌旁端坐著李自成,身後站著高立功。桌旁的另一張靠椅後,站著周海龍。房門內側垂手侍立著馬維興。
張獻忠顫聲斥道:“望兒!你……想反叛嗎?”
孫可望沉靜地答道:“孩兒不敢。孩兒這麼做,實是為大西國前程和父皇的千秋基業,還望父皇恕罪。”
張獻忠尚未回話,隻見高立功霍地拔刀在手,厲聲道:“黃麵虎,你竟敢設陷阱謀害闖王,真是太過份了。我獨行狼要宰了你!”
“高將軍!”周海龍喝喊聲中拔劍出鞘,“你若敢動一動,周某決不客氣。”
“休得無禮!”李自成輕斥一聲,從椅中站起,麵帶微笑道:“敬軒,別來無恙?”
張獻忠咬咬嘴唇,忽然綻顏大笑,“哈哈哈哈!鴻基,你這小子還沒死麼?”
說話間,他大步走到小桌邊,在空椅旁站定。
李自成戲謔道:“你沒死,我能死麼?”
張獻忠翹翹嘴唇,語氣帶著一絲苦澀:“人家說同船共渡,要五百年修行,在同一條船上喝酒,大概也要三百年吧。”說著,手在桌麵上一拍,“拿酒來!”
孫可望〓〓嘴,馬維興將一個青花瓷酒壇和兩隻酒盅,送到桌上。
張獻忠親自揭開壇蓋,斟上酒,酒香氣撲鼻,色如綠玉,竟是原京師駱家酒坊的“貴妃青”。
兩人坐下,李自成笑道:“還是你有辦法,現在還能弄到這種名酒。”
張獻忠捂住酒盅道:“我怎能與你比?你連我的望兒也能買得通,真是佩服。”
“你還是這麼愛開玩笑,”李自成語氣平和道,“孫將軍告訴我,你為了掩人耳目,故意在小鎮放一把火,要馬將軍引我們從地道到河邊,來此與你相會。你一見麵,就說孫將軍背叛你,又說我買通你義子,真是會捉弄人!”
“哈哈哈哈!”張獻忠又發出一陣大笑,目光轉向孫可望。他臉上帶著笑意,目光卻如刀鋒一樣銳利。
高立功道:“這一招也太損了!數十名士兵喪身於火海,連我也認為你是有意加害闖王。”
孫可望道:“如果父皇真要害你們,你們還能活著?”
“這就叫兵不厭詐。”張獻忠眨眨眼接口道,這時他的臉色已恢複平靜,“燒死了四十名士兵,但能換來這萬無一失的秘密‘雙龍會’,值得。”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很柔和,但艙房裏的人,仍從這句話中嗅到了一股死亡氣息。
李自成端然地道:“敬軒,不是我說你,聽說你入川之後殺戮太過……”
張獻忠如被蛇齧一般,身子一抖,麵色一陣鐵青,打斷他的話道:“老子這是上順天意,下渡眾生。有人說我是殺人的瘋子,有人說我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看他媽的都是胡說八道。於!”
他端起酒盅一飲而盡。
李自成呷了一口酒,複將酒盅輕輕放下。
張獻忠酒盅往桌上一蹾,盯著李自成道:“別說廢話了,你是來招降我,還是投奔我?”
李自成道:“難道周將軍沒把我的來意告訴你嗎?”
張獻忠臉上掠過一輕輕微的蠕動,無形的寒酷之氣,驟然濃厚了幾分,“望兒,拿地圖來。”
孫可望取來地圖,攤擱在桌上。
張獻忠擺擺手:“你們全都給老子退下。”
高立功瞪眼想說什麼,卻被李自成阻住。
艙房裏,隻剩下了李自成與張獻忠兩人。
張獻忠手按地圖,咬著牙,一字一頓道:“說心裏話,我真想殺了你。”
李自成淡然地道:“殺了我,對你毫無好處,留著我,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
張獻忠臉上滿是冷酷與狂傲:“惟一能與我爭天下的人,就是你。聯手擊敗清兵後,你我之間仍免不了一場大戰,倒不如趁早了結。”
李自成沉緩道:“國家與民族興亡,乃當前大事。我倒是希望,在驅逐滿夷之後,能與你再大戰一場,但這種機會,可能會沒有。”
張獻忠臉上神色,突然變得十分黯淡。良久,他翹翹嘴道:“說說你的北伐大戰計劃。”
李自成神情自若,指著地圖,不慌不忙地道:“正月開春,天寒地凍,清兵未有防範,我部李過、高一功忠貞營三十萬人馬,自鬆、澧渡長江,攻擊荊州,然後北上。劉體仁、袁宗第二部十餘萬眾,從荊南縱深北插襄樊,直取南陽、鄭州。漢中賀珍部與王守法率卒七萬,出連雲棧,進取西安。南明隆武兵出仙霞關,取衢縣,向浙東和江西進軍……”
張獻忠瞳仁放亮,情緒頗顯激動:“全線一千多裏,四路兵馬一齊出擊,定能打清軍一個措手不及!”
李自成停了停道:“如果你能派出兵馬北上入陝,與賀珍合擊西安,或是沿長江一線南下,以阻截清廷賴以取勝的千裏鐵騎奔襲,北伐大戰極有可能一舉打通全線,形成與清廷抗衡的局麵。”
張獻忠抿抿嘴道:“多爾袞決想不到我會與你的部下聯手,我大西軍是你手中的一支出奇製勝的奇兵!”
李自成端起酒盅一飲而盡,緩緩地道:“知我者,惟敬軒也。”
張獻忠凝視著地圖,久久沒再說話,似在思索著大戰中,大西軍的進軍路線。
東方泛出魚肚白,接著湧出一片殷紅。
河麵晨風吹拂,清新的空氣中透著刺骨的寒冷。
一條小舟靠近官船。
孫可望和馬維興等人,將李自成、高立功及四名親兵,送上小舟。
在血紅晨曦中,水也是血紅血紅,小舟順水如飛而去。
孫可望站在船舷旁,凝視著遠去的小舟,唇上的兩撇小胡子蕩出奇異的波動,臉上卻是一片諱莫如深的沉靜。
小舟不見了,孫可望轉回艙房。
張獻忠端坐在小桌旁,目寒如冰,威嚴懾人,眉宇間有一股說不出的憤恨。
周海龍站在張獻忠身後,麵色陰沉,上牙緊咬著下唇。
孫可望上前道:“父皇,孩兒……”
“嗯,”張獻忠舉起左手,臉上綻出一絲笑容,望定孫可望,目光中透出一道難以形容的複雜神情,“你要做的,實際上正是我所想要做的,隻是我無法去做。這次要不是你,我又會鑄成大錯。”
孫可望道:“俗話說:唇亡齒寒。如果大順軍和南明被清軍消滅,大西國則無力與其對抗,滅國隻是遲早的事。若父皇能與闖王聯合出兵,大順軍占據湖廣向北進展,大西軍派人馬入陝攻擊漢中,或沿江南下策應牽製清軍,將對改變全局形勢大為有利。”
張獻忠正色道:“你不用勸說我了,這些道理老子都懂!”
周海龍眼中閃出光亮:“你已經答應與闖王聯合了?”
張獻忠吹胡子瞪眼地道:“到這種地步,老子不答應能行嗎?”
周海龍趕緊道:“萬歲英明!”
孫可望瞧著地圖道:“若北伐大戰開戰,父皇打算從哪兒出兵?”
張獻忠提起拳頭,往地圖上猛地一砸道:“就往這裏出兵!”
孫可望和周海龍湊前一看,隻見張獻忠的拳頭正砸在北京城上,兩人不覺麵麵相覷。
“哈哈哈哈!”張獻忠突然揚聲大笑,他的笑聲有些反常,有些狂亂。
艙房的窗戶被風撞開了。風吹進房裏,風中有濃濃的血腥氣。
四十草坪老營
春三夏一,秋四冬七,老營的公雞盡職盡責地扯開喉嚨,“喔喔喔”地叫了七遍,天才蒙蒙亮。
後寨院裏冷冷的薄霧,透著令人清醒的寒冷。
高桂英站在窗前,仰望著天空,清澄的眸子裏閃動著淚花,臉上露出幾分焦慮。
她懷孕了。這是她萬萬不曾料到的事。
兩個月前,她開始嘔吐,不想吃東西,起初她並不在意,認為這隻是身子偶而不適的原因。後來她漸漸覺得不對勁,除了愛吃酸東西,聞到魚腥味就吐。憑經驗,她知道自己可能懷孕了,她瞞著所有的人,悄悄把郎中請到了老營後寨……
在確認自己懷孕之後,她感到了驚慌與不安。她沒想到自己這把年紀居然一次就懷上了。她和李自成有一個女兒,名字叫李翠微,今年十七歲。當日大軍攻打北京時,李翠微在亂軍中失散,迄今下落不明。
她很想把肚中的孩子生下來,如果是個男孩,還能承續李家的香火。但是這次懷孕實在不是時候,國家與民族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北伐大戰即將開戰,倘若……她拿不定主意。於是派人火速趕往石門,將顧君恩召回老營。
顧君恩什麼時候能回老營?他會向自己提出怎樣的建議?她心念疾轉,淚水不覺簌簌落下。
長期的戎馬生涯中在處理軍務、行軍打仗等方麵,即使是在艱難困苦中,她從來就是自成的左膀右臂;獨當一麵,果敢堅強,麵對刀山火海,一咬牙,說上就上。可此時此刻,遇到這樣叫人頭痛的問題,她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軟弱女人。
“夫人。”親兵臘梅叫嚷著,走進房來。
自從大順軍隊名義上歸順南朝之後,軍中她不允許再稱呼“娘娘”。於是所有的將領和士兵,對她仍以高夫人相稱。
她悄悄地拭去臉上淚水,轉過身來:“什麼事?”
臘梅道:“新來應試的一百名女兵,已在西山青鬆坪待命。”
“哦!”高桂英眸光一亮,“來得這麼早?”
“她們的熱情可高呢。”臘梅興衝衝地道,“聽說是夫人挑選女親兵,有的姑娘天還沒亮就已在青鬆坪中等候了。”
高桂英頗為感動,立即換過衣裝,帶了四名女親兵和臘梅一道,騎馬奔向西山。
青鬆坪中,薄霧還未散盡,一百名女兵排著整齊的隊伍,肅立坪中。
自從義軍占據草坪之後,不少青壯年都來投軍,要求抗清,殺敵報國。草坪周圍一些地方,常德、澧縣、臨澧、石門、慈利,農家少婦少女,好多人看到過女兵營的行軍、操練,女戰士們的颯爽英姿使她們大開眼界,羨慕得發瘋發癡。尤其是看到高夫人帶著一大群女親兵騎馬從田野大路上馳過,大家看得發呆,半天回不過神來,做夢都想投到高夫人的營中,當個威武漂亮的女兵。高桂英見她們意誌堅定,便決定從報名的婦女中精選幾名,作為自己的隨身親兵。一百名女兵很快地挑選出來了,但隨身親兵卻不容易挑選,於是高桂英就舉行了這次挑選隨身親兵的考試。
春花瞧見高桂英馬到,立即迎上前,朗聲道:“女兵營新兵恭迎夫人。”
高桂英躍身下馬,將手中韁繩扔給臘梅,大步走到隊伍前。
女兵們齊刷刷單膝跪下,施禮道:“叩見夫人!”
高桂英一擺手:“免禮。”
“謝夫人!”女兵們站起,一百雙亮晶晶的眸子,直盯著高桂英的臉。
高桂英目光掃過全場,用清朗有力的聲音道:“今日起你們就是大順的女兵了,大順軍眼前的敵人是滿夷清兵。驅逐清妖,複我山河,這是我們的奮鬥目標。你們要有與清兵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衝陣殺敵的勇氣,還要有翻山越嶺,與敵周旋的能耐。現在我要你們來一次爬山比賽。凡能在鼓聲停止之前,隨我爬上西山頂鳳凰岩的人,我就收她為我的隨身親兵。”
此話一出,女兵中一陣騷動。一個黑臉壯實的姑娘,大聲問道:“高夫人,像我這模樣的醜姑娘,能行嗎?”
高桂英爽快地道:“行,當然行。我要求的是本領,而不是相貌。再說,我看你長得也不錯呀。”
女兵們樂了,發出一陣笑聲。
一個女兵漲紅了臉,尖著嗓子問道:“高夫人,你打算從我們一百人中,挑選幾名隨身親兵?”
高桂英目光投向那女兵。那女兵很漂亮,背插長劍,體形苗條婀娜,麵如新月,高鼻梁,薄薄嘴唇,皓齒含貝,尤其那超凡脫俗的氣質,不類於一般小家碧玉。鄉村農家有這樣的姑娘,應該說是草窩裏生出的鳳凰。
高桂英瞧著她道:“我再說一遍,凡能在鼓聲停止之前,隨我爬上西山頂風凰岩的人,不論多少,都是我的隨身親兵。”
“啊!”女兵們一陣歡呼,好像都已當上了高桂英的隨身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