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秀山雙龍會
張獻忠的目光落在酒桌上,陰沉的臉透出了一絲光彩。
桌上的菜十分豐盛,那大塊的肉,熱氣騰騰的肉煲湯,香氣撲鼻,令人嘴饞。他拿起筷子,每樣菜嚐了嚐,歪起嘴笑了:“好味道!”
他已暗中吩咐喻大章,他的菜要和大臣們的一樣。他的用意很明顯,他要嚐嚐人肉究竟能不能吃,好不好吃?
他試過了,人肉不但能吃,還很可口,心中甚是愉快。既然人肉可以當糧,日後行軍打仗,鬧饑荒,還怕什麼糧荒?他的心情變得高興起來。
他端起酒盅,向各府、部大臣賜酒,把整個殿內的氣氛弄得熱鬧非凡。各大臣很久沒有吃到過這麼好的美味佳肴了,一邊高聲謝恩,一邊讚不絕口,臉上多帶喜悅之色。
周海龍喝著酒,濃眉緊鎖。他望著桌上的十幾道菜,心中疑雲翻滾。昨天聽劉文秀說,內宮喻大章還在屯墾營討過耕牛,想作宴肉用,被劉文秀拒絕,今天宴席上哪來的這麼多肉?他當然不會想到,今天張獻忠擺的竟會是人肉宴。
張獻忠喝過幾盅酒後,眼光觸到孫可望的空座位,心裏又不高興了。這酒宴實際上是為孫可望擺的,孫可望居然不來,真是豈有此理。
他的臉說變就變,剛剛還在有說有笑的他,突然擱下碗筷,一聲不吭,臉上罩起一層冷霜。
萬歲爺不說話了,誰還敢吭聲?刹時,保和殿內變得一片寂靜。
張獻忠見熱鬧的宮殿,忽然變得冷清,認為這是眾大臣有意給他的難堪,心中剛熄滅的火又燃燒起來。
他正待說話,敏銳的目光看到遠處幾張桌旁有人低著頭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他心中生疑,召來魏佶問話:“那幾桌是什麼人?”
魏佶答道:“有幾個是刑部的官,有幾個是軍官。”
張獻忠眉頭一皺,眼中迸出凶光。這幾個人料是猜到吃人肉的秘密了!
他立即喚來汪兆齡,低聲說了幾句話。眨眼之間,殿上武士將那幾桌的刑部官員和軍官二十餘人,全部拿下,押到殿外石坪中。
汪兆齡高聲下旨:“萬歲旨令,刑部軍官等人座上大聲說話,目無君上,斬!”
一聲令下,幾聲慘號,二十餘人被斬殺在石坪上。
周海龍想站起身來說話,卻被劉文秀和李定國使勁拉住衣角按住。
林文蔚感到駭然,張獻忠怎能這樣草菅人命?
張獻忠如此無故殺人,乃是家常便飯,文武百官除了惴惴不安,害怕災難降到自己頭上之外,並不見怪。
張獻忠朝汪兆齡嘴,做了個手勢。汪兆齡立即下令,把在刑部軍官酒桌旁侍酒菜的四名宦官,也拉出殿外斬了,罪名是“不能糾儀”。
“犯人”被斬之後,殿外手執鐵勾的武士,迅速上前,把屍體拖走,把地上的鮮血擦幹,人頭裝進早準備好了的筐裏。他們收拾屍體時,神情冷漠,無絲毫的傷感與恐懼之情,顯然對這種殘酷的場麵已經司空見慣。
酒宴繼續進行,但沒有了歡聲笑語。所有的人都隻顧吃喝,沒人敢抬頭,沒人敢說話。
宴席上除了飄浮著酒肉之香外,還增添了一股濃濃的血腥氣。
張獻忠雖然殺了那些他認為在私下議論人肉的刑部官員,心中的火氣仍未消除。
他恨孫可望敢頂撞他,敢不來赴宴,他甚至懷疑孫可望是不是想謀反。他有些後悔,不該讓孫可望去辦與李自成會麵的事。望兒是不是會和李自成聯成一氣,來對付自己?他再次擱下了碗筷。
他臉上的肌肉抖動著,上牙咬了下唇數次。望兒重兵在握,定國、文秀、能奇都聽他的話,現在無論如何動不得望兒。不過一定得要煞煞望兒的傲氣,壓製一下他在眾臣中日益提高的威望,讓大西臣民和三義子知道,大西國真正的主人是張獻忠,而不是孫可望。
他想起了數天前,王誌賢率文武百官去城郊迎接孫可望的事,決定借題發揮。
他冷厲的目光掃過全殿,緩緩地道:“你們知道明朝朱由檢為什麼亡國嗎?就因為他養了一群隻會吹牛拍馬,徒耗糧餉,全不頂用的大臣!”
全殿百官一陣顫栗。他們明白,災難又要降臨了。
張獻忠目光瞟過劉文秀三義子的臉,繼續道:“老子大西國居然有人沿襲明朝陋習,一位千歲回京,竟有百官出城郊迎接,這不是叫大西國走朱由檢的亡國之路嗎?”
此言出口,席上“嘩啦啦”一片椅子響動,二百餘名前去城郊迎接孫可望的官員,離席跪伏在地,“臣罪該萬死!望萬歲恕罪。”
張獻忠怒聲道:“沿明朝陋習,敗我大西朝綱,斬!”
眾臣磕頭如搗蒜,呼喊道:“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父皇……”劉文秀開口想替眾臣求情。
“文秀,你不用多說。”張獻忠堵住他的話道,“清君側,以振朝綱,這也是可望的主張。”
周海龍驚愕得瞪圓眼,張大嘴,好半天沒能說出話來。張獻忠本來在義軍中就以殘暴著名,長長的血腥戰爭和眼前的絕境,更養成了他嗜血的性格。這一點,周海龍清楚,但他萬萬沒想到,張獻忠竟會如此殺戮手下朝士。
汪兆齡雖然奸惡,卻沒有想到張獻忠一怒之下,會下令殺這麼多大臣。這些大臣中有不少是他的朋友與死黨,他不覺一時慌了手腳,忙向林文蔚投去一個求救的眼光。
林文蔚仗著是張獻忠的老師,壯膽進諫道:“陛下,明朝陋習已沿用兩百餘年,眾臣迎千歲於城郊,隻不過是表示對千歲的敬意而已,並非別有用心。眾臣知錯能改就行了,何必要殺?再說陛下今日既宴百官,與宴者屬客禮,又何以私語小過殺人?老夫鬥膽,請陛下格外開恩。”
眾罪臣聞言,像是溺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忙磕頭道:“臣知罪了,望皇上開恩!”
林文蔚初到,又係師位,他出麵諫阻,張獻忠不好拒絕,但他心中怒火未平,又怎肯罷休?
張獻忠眼珠一轉,沉下臉道:“老師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他們嗎?”
林文蔚搖搖頭。他實在想不出張獻忠要殺他們的理由。
張獻忠從椅中站起,煞有介事地道:“昨夜朕夢見,有天書墜入庭中,天書命朕殺絕蜀人和罪臣!”
他以天書命他殺人為由,使能言善辯的林文蔚,一時語塞,無言以對。
憑天意殺人!全殿頓時被一片恐懼所籠罩,鴉雀無聲。
張獻忠見所有的人被懾住了,心中十分得意,於是拍著手道:“既為天意,即是天殺。帶天犬上殿!”
殿外武士接到命令,即牽了十幾條高大的狼狗進入殿內。狼狗在武士的牽領下,從跪伏的兩百多名“罪臣”中嗅引出了三十六人。
張獻忠立即下旨將三十六人,押出殿外斬首。
哪有用這種方法定罪殺人的道理?周海龍感到憤憾。李定國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父皇正在盛怒之中,你進諫也沒用。白白送命之外,不會有別的結果。”
周海龍想起了闖王托交他的重任,天下沒有比抗清還要重要的大事!他咬咬牙,將說到嘴邊的話硬咽了下去。
張獻忠擺出神王的模樣,故意仰麵道:“天教我殺,我不敢不殺。”
林文蔚此刻回過神來,又奏道:“人為萬物之靈,豈能隨意濫殺?望陛下三思,收回聖命。”
他希望最後能製止張獻忠的殺戮行為。
張獻忠唬起臉,神情凜然地道:“天生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殺殺殺殺殺殺殺!”
聖令發出,剛剛擦幹血跡的石坪上,頓時又是血流遍地。三十六名無辜的官員,一同慘遭殺戮。
“哈哈哈哈!”張獻忠迸出一陣大笑。他開心了,心中的怒氣消除了,嗜血的欲望暫時得到了滿足。
南門城外,幹燥、尖厲的冷風,由北向南呼嘯而來,路邊的白楊與槐樹枯枝,在風中瑟瑟發抖。
周海龍站在路旁,凝視著眼前的一座假山。這是一座奇特的,凝集著許多婦女鮮血與淚水的假山。然而,這座假山卻有個優雅動聽的名字,叫金蓮山。
有一天,張獻忠在殿內與汪兆齡議事,兩名宮女前來侍茶,不小心絆了一下,將茶水灑了一地。張獻忠大怒,要將兩名宮女推出斬首。汪兆齡在一旁,替宮女辯解道:“萬歲息怒,此兩宮女因纏了雙足,走路有些顛顫。她倆灑潑茶水,實乃纏足之故,而並非是對萬歲不尊,望萬歲恕罪。”
張獻忠聞言,立即命那兩名宮女伸出雙足來,讓他仔細察看。汪兆齡看著把玩著宮女小腳的張獻忠道:“此乃是所謂的‘三寸金蓮’。實為天下美足。”
張獻忠一時性起,竟下旨將川西所有纏足婦女的金蓮砍下來,供他欣賞。刹時間,整個川西地區士兵挨家挨戶搜求三寸金蓮,鬧個天翻地覆,雞犬不寧。幾天之後,成都南門外便壘起了這座金蓮山……
風卷著落葉吹過金蓮山。風中帶著血腥和腐臭。
天氣雖然已進冬季,堆放的三寸金蓮卻已開始腐爛。
周海龍看著金蓮山,想起張獻忠的種種暴行,心事重重。
現在的張獻忠還能像當年一樣,與李自成重新聯合嗎?他會不會趁機對李自成下毒手?孫可望的態度將會如何?
他正在思量,忽聽馬蹄聲響,扭頭一看,隻見張獻忠率著一隊騎兵,從城內飛馳而來。騎兵奔至假山前四下散開。張獻忠在周海龍麵前勒住韁絲,躍身跳下馬鞍。
周海龍屈膝施禮:“末將周海龍叩見萬歲。”
“哎!”張獻忠扶起周海龍,伸手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少給老子來這些禮!你還是喊老子‘八大王’痛快!”
周海龍正要說話,張獻忠一手按住他的肩頭,一手指著假山道:“沒想到你這個出家的和尚,也來看老子的金蓮山,哈哈哈哈!”
周海龍見張獻忠心情很好,便直言道:“八大王,你砍這麼多女人的雙足,未免也太殘酷,太過份了。”
張獻忠並不見怪,歎口氣道:“這件事老子確實做得不該。殺了這麼多的女人,而剁下的雙足,又髒又臭,一點也不好玩。”說著,朝士兵吼道:“還不快給老子燒!”
士兵們取下掛在馬鞍上的油桶,爬上了金蓮山。
張獻忠把周海龍拉到一旁,壓低聲道:“老子決定,和那姓李的再合作一次。”
周海龍目芒閃爍:“真的?”
張獻忠眼睛一鼓:“老子騙過別人,啥時騙過你?說實在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大西國不與他和南明聯合,也撐不了多久。”
周海龍眼內閃出了希望之光:“皇上英明。”
“你又來了?”張獻忠拍著他的肩道,“你與我去秀山,叫李自成來見我。”
“什麼時候動身?”
“馬上。”
這時,士兵已在金蓮山上澆好桐油,等候張獻忠的點火命令。
張獻忠手一揮,“燒!”
“蓬”地一聲,金蓮山燒起了大火。火焰滾滾,惡臭衝天。
“媽那個巴子,什麼金蓮?全是臭腳丫子!”張獻忠一邊罵著,一邊躍身上馬,衝上路去。
周海龍接過士兵遞來的韁絲,躍上坐騎,跟上張獻忠。
張獻忠邊跑,邊對周海龍道:“可望已去秀山三天了,想必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周海龍沒說話。一時間,他聽不懂張獻忠話中的含意。
秀山位於四川與湖南的交界處,距酉陽七十裏地。
北河的一條支流從秀山腳下流過,給翠綠的山峰增添了幾分秀色。水靈山翠,秀山其名不虛。
山下的小鎮為一片死寂所籠罩。
夜暮已深,烏雲翻滾著,天空黑得像潑上墨似的,襯得這個小鎮的黑夜更加鬱悶與驚悸,空氣中沉浮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一行人出現在小鎮街口。
周海龍停住腳步,打出了信號。待他接到街巷內馬維興回過來的信號時,才對李自成道:“闖王請。”
李自成剛要舉步,卻被高立功阻住:“我看這鎮上的情況不對。周海龍,你不是要害闖王吧?”
周海龍還未回話,李自成道:“我信得過周將軍,我們走吧。”
周海龍向李自成投去一個感激的眼光:“請高將軍放心,有周某在,誰也別想傷闖王一根毫毛。”
“哼!”高立功哼聲道,“要是張獻忠連你一塊殺,誰能保護誰?”
周海龍心猛地一沉,他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高立功又道:“憑經驗,我敢斷定這小鎮四周有重兵埋伏,我看……”
李自成不以為然地,打斷他的話:“張獻忠既然安排在此會麵,必然會設防戒備,四周埋有伏兵,也在情理之中。”
說著,他已邁步踏上了鎮街。高立功見狀,隻得帶著四名親兵,緊跟上去。
冷風颯颯吹著,街上不見一個人影。沿街的鋪麵關得嚴嚴實實。一片冷寂之中,隱隱有無限殺機。
周海龍走到巷底的一間宅院前。早在此等待的兩名大西士兵,將李自成等人引到了後院小廳房。
小廳房裏隻有馬維興和另兩名軍官,不見孫可望與張獻忠。馬維興將兩名軍官支出廳房後,向李自成施禮:“馬維興見過闖王。”
李自成急忙扶起馬維興,關心地道:“孫可望待你怎樣?”
高立功忍耐不住,搶口道:“喂!怎麼不見那八大王?”
馬維興壓低聲說了幾句話。
周海龍臉色變得鐵青,喃喃地道:“沒想到他……真會下……手。”
“媽的!”高立功忿忿地罵道,“這黃臉賊,真敢加害闖王?老子撞著,決饒不了他!”
馬維興道:“請闖王放心。末將與孫將軍已作好了安排,就看他下不下手。”
李自成點點頭,端起茶盅,臉上靜如止水,沉靜地道:“請馬將軍將你的近況,詳細說來聽聽。”
李自成邊喝著茶,邊和馬維興閑聊起來,那份悠閑神態,根本不像是置身在險境之中。
周海龍的心情,此刻緊張萬分。他雖然不滿張獻忠的許多舉動,但他仍不肯背叛張獻忠。張獻忠與李自成的合作是他的希望。
他默默地叨念著,呼喊著張獻忠:“不要下手!千萬不要下手!”
他明白隻要張獻忠一下手,一切希望全都完了。
鎮外的小山坡上,張獻忠和孫可望並肩而立。
張獻忠瞧著走進小鎮的李自成一行人的身影,眸子裏閃射出灼灼的光焰。
冷風吹過山坡,荒草窸窸作響,酷似鬼泣魂吟。
小鎮街巷尾,亮起了三盞燈籠。這是報告李自成等人,已進入約會宅院的信號。
是下手的時候了!
張獻忠扭臉看了孫可望幾次,他以為孫可望會對他說話,然而孫可望沒有說。
他抬起右手捋胡須。這是他命令下手的信號。他的手指迅速地往下滑動,沒有停頓,也沒有鬆開。他已沒有了當年在穀城時,對李自成下手的那一份猶豫。
他手指猛地往下一捋,殺!
孫可望舉起右手,坡上亮起一盞紅燈籠。
刹時,街巷裏進出數道紅光,紅光閃了閃,猛然一躍,像數條金蛇從巷中躥起,騰向空中。火,小鎮起火了!
鎮街上有人跑動。火光中還可見到箭鏃疾射的影子。
張獻忠知道,那是他的士兵在執行殺闖王的命令。
片刻之後,小鎮的火勢已旺,將半邊天空染成一片驚心動魄的紅色。
火光照亮了山坡,人在坡上亦可感到隨風陣陣逼來的熱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