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荒坡,搖撼著土丘旁的雜樹與野草,發出一陣陣尖厲而低啞的嘶號。

在周海龍耳中,那嘶號聲像是土丘下的七百多生員的靈魂在抽泣,淒慘哀絕,撕人心肺。

良久,王誌賢道:“千歲,時辰不早,我們還是快趕去青羊官吧。”

青羊宮座落在浣花溪畔的叢林中。

相傳李老君出函穀關時,曾與關尹喜相約,千日之後在成都青羊肆會麵。千日後,關尹喜來到成都,四處打聽並沒有青羊肆這個地名。此刻恰是成都蠶市之期,遠近農商都趕來成都,在浣花溪畔交易。關尹喜在集市上,見有人騎青羊遊市,心中疑是仙人,便暗中跟定。當騎青羊人進入溪畔林中時,他上前拜揖,其人麵貌忽變,果然是李老君。李老君引關尹喜到茂林深處,傳授《道德經》秘籍後,留下青羊而去,關尹喜去牽羊,發現青羊已變成了石羊。後來關尹喜在此建廟,後人即稱為青羊官。

宮內有青羊、三清、五鳳、萬壽四殿,紫金、八卦、降生、說法四台,三官、純陽、真武三堂。全廟包括東西兩廡,左右兩院,共有房間百餘間。常住職事道侶二十餘人,清修羽士百餘人,還有佃種廟裏田地的農夫,也住在這裏。

此刻,大西國王張獻忠,正在青羊宮的萬壽殿內。

張獻忠與李自成同年,生於萬曆三十四年(1606年),他身材高大,相貌魁偉,兩道長眉豎立,臉色蠟黃,臉上長滿小點麻子。他性格豪爽奔放,剽勁果俠,陰謀多智,常以豪傑自負,在義軍中諢號“黃虎”,又號“八大王”。

獻忠年輕時曾犯死罪,被刀斧手推上了斷頭台,立馬就要成刀下之鬼。誰知監斬官見他這奇偉的身材和一張端端正正的黃臉,暗想此人相貌堂堂,來日必有所為,便找借口放了他。他在刀下撿回了一條性命,故而形成了這樣的心理:天下人都是可殺之人。他這一生便嗜殺成性。

崇禎十六年十一月,張獻忠已占據湖南和江西的袁州、吉安兩府,在地方設立官員,建立起了政權。張獻忠認為要建立自己的王國,這裏並不是理想之地。就全國而言,唯有四川才可以立國圖存。四川偏處一偶,北有秦嶺,東有三峽,是防守的天然屏障。蜀中資源豐富,人才濟濟,天府之國是也。縱觀中國曆史,大凡天下大亂之時,在四川的地方政權都能較長期的存在。“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定蜀後定”,說明其軍事上的重要性。於是,張獻忠決定率大西軍主力入川。

張獻忠占領成都後,建立大西政權,自稱為帝,國號“大西”,改元大順,以成都為西京,以蜀王府邸為宮殿,即封汪兆齡為左丞相,嚴錫為右丞相,胡默為吏部尚書,龔完敬為兵部尚書,李時莫為刑部尚書,王應龍為工部尚書。

在軍隊方麵,張獻忠將其分為四十八營,由自己統帥,分交孫可望等四義子直接管轄。他分封四義子,孫可望為監軍節製文武平東將軍,劉文秀為掛先鋒印撫麵將軍,李定國為安西將軍,艾能奇為定北將軍。另外以王尚禮為提督禦營,竇名旺為提督皇城都指揮,王複臣、王自羽分別為水軍左右提督軍,牢牢地掌握住了兵權。

在建立政權的初期,他下令沒收豪紳官僚家戶田莊,富室則罰銀助餉,朱姓宗室,盡都捕殺。鑄大順通寶,通行全川,並下旨所有歸附州號,一律免征租賦三年。由於他的這些措施,便得川東的搖黃起義軍,與大西軍聯合,少數民族貧民也紛紛參軍,一時義軍聲勢浩大,勞苦大眾有了重見光明的希望。

沒多久,他食言了。由於軍事上的失利,他性情變得暴躁不安,失去了昔日在逆境中的理智與冷靜。幼時他曾在川中販棗,受到別人的欺侮,此時即萌起報複欲念,莫名其妙地認定“川人可殺”。他又聽取了汪兆齡和王尚禮的饞言,實行了一係列堪稱暴行的嚴厲措施,來維護自己對大西國的統治。一時間,全川境內殺戮成風,官紳、舉人、村民、道姑,不分男女老少,被殺者不計其數。尤其是川西成都一帶,從鳳凰山至南門芥子園,七十裏地麵,屍骸如山,血流成河,整村整村的人全被殺絕,一個不留,致使這一帶成了無人煙的荒涼地帶。全川又重新爆發了反對張獻忠的鬥爭,不少義軍或是投靠南明曾英,或是占據山寨與其抗衡,使張獻忠又一次陷入了困境。

殺戮政策的失敗,並未喚醒張獻忠。這位大西國王似乎殺上癮了,他不僅繼續堅持殺戮政策,還不時地變出許多殘酷的殺人刑法來,令文武百官甚至行刑者都不寒而栗。

張獻忠站在萬壽殿香案前,望著神台,青羊宮的住持桑木道長與幾位施法道士,垂手站在張獻忠身後。一隊執刀的侍衛,分侍在殿堂兩側。

張獻忠看到神台上供的並不是神像,是一塊九龍盤繞的高大牌位,上麵嵌刻著“皇帝萬歲萬萬歲”七個金字,不覺麵露怒容,右手拈住胡須,厲聲道:“媽的!這是供的老子,還是供的別人?”

桑木道長心陡地一驚,頭額立即滲出汗珠來,忙迭聲道:“當然是萬歲陛下,就是您老人家。”

張獻忠聞言,臉上的怒氣暫消,抿抿唇道:“既然供的是老子,老子就不必在這裏拈香了。”

桑木道長忙道:“是的。貧道不過隻是請萬歲看看。”

張獻忠在眾道士簇擁下,帶著侍衛進入了五鳳殿。

桑木道長指著神台上的張三豐神像道:“這裏供的是三豐老祖,也請萬歲看看。”

張獻忠眸子一瞪:“這位張三豐是老子的祖宗,老子如何隻看看?”

桑木道長頓時麵容變色,急急下令身後道士和殿中兩排修道羽士作法念經。

響起了磬鍾聲。道士們低著頭誠惶誠恐地頌著經。他們都小心翼翼,生怕聲音大了或小了,招來殺身之禍。

一遍經文很快地念完了,張獻忠行過禮後,步出殿外。

殿內念經的道士長長地籲了口氣。謝天謝地,總算是沒出差錯!

張獻忠走過三清殿。

桑木道長道:“這是本廟正殿,供奉的三清老祖最為靈顯。”

張獻忠“嗯”了一聲,走到神台前,凝目觀看。

中位供的是玉清元始天尊,正色直視,那無形的目光似要穿透他的胸膛,洞察到他的內心世界。左位是上清靈寶天尊,麵作微笑,似在譏諷他的不幸與無能。右位是泰清道德天尊(即太上老君),麵含慍怒,頗似在責備他殺戮太過。

神台左右是張、葛、許、薩四大天師神像,那凜然神態,咄咄逼人的煞氣,似要把他立即打入十八層地獄。

他正要發作,扭頭卻看見了在殿外探頭探腦的汪兆齡。他皺皺眉,大聲道:“有什麼事嗎?”

汪兆齡忙現身在殿門口:“稟萬歲,可望千歲回來了。”

“望兒回來了?好極了!”張獻忠搓搓手道,“告訴他,老子馬上回宮。”

汪兆齡躬身道:“回稟萬歲,千歲已到青羊宮了,與他同來的還有王誌賢和周海龍。”

“哦!海龍也回來了?”張獻忠邁步就往殿外走,“快叫他們來見朕!”

在偏殿堂裏,張獻忠令所有的人都回避,單獨會見了孫可望和周海龍。

張獻忠劈頭一句問周海龍:“那姓李的死了沒有?他的耳朵在哪裏?”

周海龍眼中閃出光亮:“闖王沒有死。”

張獻忠臉色一沉:“這個翻山鷂沒死?他怎麼會沒死?你為什麼又叫他闖王?”

周海龍道:“現在知道李自成沒死的人,全都叫他闖王。”接著,他將自己如何打聽李自成下落,如何在響鼓嶺相會,如何跟隨李自成到草坪的事,簡要地說了一遍。

張獻忠認真地聽著周海龍講敘,沒有插一句話,隻是臉色隨著心緒的起伏,變幻了數次。

最後周海龍雙手將李自成的碧血刀,呈送到張獻忠麵前:“這是李自成叫我帶給萬歲的信物。”

張獻忠板著臉,沒說話,也沒去接刀。他隻在想一個問題:李自成為什麼沒死?他知道,李自成不死,他就永遠無法當上真正的皇帝。他雖然占據四川為王,但他不得不在名義上仍承認李自成及其大順政權的正統地位,而且遵用了永昌大順年號,以免召來各路義軍的討伐。如果李自成死了,他則能號令天下,當上真正的大順皇帝,這對他來說,是夢寐以求的事。

良久,他擺擺手,示意周海龍將刀收起,然後用冷厲的目光,盯著周海龍,一字一頓地道:“你為何不殺了他?”

周海龍對這個問題早已有所準備,坦然地道:“末將認為闖王說的不錯,與闖王及南明聯合抗清,這是目前大西國惟一的出路。”

張獻忠臉上肌肉繃緊,眼裏露出殺氣:“你敢違抗朕的旨令?”

“末將……”周海龍正待回話。

孫可望搶口道:“父皇,李自成是何等之人?他這次劫後餘生,自然會防範嚴密,海龍是個外人,能找到他,已很不錯了,哪有下手的機會?”

張獻忠眼中殺氣稍斂:“這倒也是。”停了停,又道,“你剛才說的聯合抗清,是他捎來的口信?”

周海龍點點頭:“是的。”

“哼!”張獻忠哼了一聲道,“他向來與老子八大王不和,時時掣肘於我,總想控製老子為他效命。現在他江山丟了,人也詐死了,還想要老子幫忙讓他東山再起?白日做夢!你給他回個信,就說老子與他還是河水不犯井水,叫他休管老子的閑事,他的事老子也懶得管。”

周海龍臉色微紅道:“闖王已打算入川,要與萬歲共商抗清之事。”

“翻山鷂要到四川來?”張獻忠眸子一張,發出一串長笑,“好極了!這些話就讓老子親自與他去說吧。”

周海龍還想說什麼,張獻忠堵住他的話道:“這事就暫且到此為止。聽著,關於翻山鷂沒死的消息,除了你、望兒和我之外,不準告訴任何人,就連文秀、定國、能奇三人,也不能告訴。如果翻山鷂來,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與他見麵,朕與望兒商量後再告訴你。”

周海龍想問話,孫可望拉了拉他的衣角,他隻好抿住了嘴。

此時,孫可望突然跪地,唏籲啜泣起來。張獻忠頗感奇怪:“望兒,你這是怎麼啦?”

孫可望哭泣著道:“兒臣見父皇神采晦黯,京城一片淒涼,國事已大不如前了,心中沮喪,為父皇擔憂。”

“哎!乖孩子快起來。”張獻忠扶起孫可望道,“父皇好好的身體,好好的天下,你為何出此不吉之言?”

孫可望道:“兒臣此次出兵不利,實在是因為川中景象已大不相同了……”

張獻忠打斷他的話,急急問道:“有什麼不同?”

孫可望沉痛地道:“行兵所到之處,一片荒涼,許多地方數十裏內不見人影,田地荒蕪,無人耕種……”

張獻忠再次打斷他的話:“人都到哪裏去了?”

孫可望閃著淚花的眸子,瞧著他道:“人不是被官兵所殺,就是逃上山去了,能見到的城邑順民,大都是老弱病殘,憔悴不堪。往日我軍攻山寨,一攻就破,現在山寨叛民寧可戰死,或燒毀山寨,也決不投降。此乃州縣殺戮過重,逼民所致。兒臣為大西國前程擔憂,所以一到京城,便來青羊宮麵見父皇。”

張獻忠咬咬牙道:“老子確實不知道大西國已變成了這個模樣,真是可恨。你看哪些官吏不好,老子便多殺幾個州縣瘟官,為百姓申冤。司道分巡之官不奏報,老子便多殺幾個不盡職的司道,戒告文武百官。你看哪些該殺,回宮休息幾天,開個名單來。”

這一番話,說得剛準備進諫的周海龍心裏直發毛。當年愛憎分明的八大王,自己敬仰的大哥,怎麼變成這麼個嗜血的殺人魔王了?

孫可望見張獻忠仍是左一個“殺”,右一個“殺”,不覺哭道:“國以民為本,民以官為化。惟培民本可以治國,惟敦教化可以理民。父皇凡事用刑殺以威脅官吏與百姓,正是天下敗壞的原因……”

張獻忠聽了,心中十分不高興,眼中閃過一道棱芒。他知道孫可望說的這番話,必定是王誌賢教他說的,心中頓生一股殺氣:這個老家夥進諫不成,居然叫望兒來教訓老子!老子定要剝了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