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賀珍反正

陝南不見經傳的駝山。

山高不過千米,方圓不到三十裏,是座小山。

山雖小,山勢卻十分險峻。南北二峰拔地而起,聳立雲天,宛如兩把刺破蒼穹的利劍,山嶺中間凹陷,形若駝背,故當地人稱其為駝山。

山間凹陷處,一片翠竹,霧氣氤氳。

翠林間有一塊空地,地頭一座木屋。屋後依倚著一堵山崖,一道流泉從崖上落下,激起“咚咚”水聲,半空的流水在陽光中映出一道迷蒙的虹彩。

空地上,兩人相距五步距離,默默地站著。

這空地給人的感覺,無疑是寧靜與祥和。但是,此刻空地上的人卻並不寧靜,更不祥和。

兩人凝視片刻,陡地一聲大喝,拔出劍來撲向對方。

“叮叮當當!”在激烈的劍刃碰擊聲中,地上旋起一團落葉與塵埃。

兩人再喝一聲,身子一旋,犀利的劍光翻飛,劍刃劃破空氣發出刺耳的“咻咻”聲。片刻之間,兩人便閃掠在劍光的激流之中,分不清誰是誰了。

空地旁的樹林裏鑽出五個人。其中一個漢子,手中的扁擔一扭,從扁擔心中拔出一口劍來。

正在此時,隻聽“噹”地一響,空地中一人的劍已經墜地,另一人的劍則抵住了墜劍人的咽喉。

漢子微微一笑,手中的劍又插回到扁擔中去,並擺手示意其它四個漢子不要動。

“闖王”,墜劍人微笑著道,“為什麼不殺我?”

李自成收回劍,平和地道:“賀珍,如果我要殺你,就不會到你約定的地點來。”

賀珍眨巴著眼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李自成用腳尖挑起地上的劍,甩給賀珍:“如果你要殺我,你也不會隻身來見我。”

賀珍收劍回鞘,驀地跪倒在地:“罪臣賀珍叩見闖王。”

李自成伸手扶起賀珍:“賀將軍休要這樣,快快起來。”

賀珍剛剛站起,高立功和四個親兵便走了過來。

高立功蹾著手中扁擔道:“賀麻子,你要是敢傷闖王一根毫毛,高某定將你碎屍萬段!”

賀珍眼睛一瞪,手按住劍柄:“獨行狼,你以為賀某怕你不成?”

“想動手?好啊!”高立功握住扁擔,擺開了架式,“你襲擊我兄弟高一功的那筆帳,我獨行狼還沒與你算呢。”

李自成唬起臉道:“立功,休得無禮。”

高立功噘起嘴,不服氣地道:“對這種叛賊,有什麼禮可講?”

賀珍臉刷地一下變得蒼白,嘴唇翕動了幾下,但沒出聲。

李自成沉喝一聲:“放肆!還不快向賀將軍陪禮?”

高立功想起和闖王來此的目的,自知剛才的話過重。他是個爽快人,深明事理,於是雙手一拱,朝賀珍躬身道:“賀將軍,高某是個粗人,言語有失禮之處,還望賀將軍見諒。”

賀珍臉色轉紅,忙還禮道:“高將軍言重了。其實賀某別無所望,隻望義軍的兄弟別記賀某的前仇就行了。”

高立功正色道:“隻要賀將軍能反正,重新跟隨闖王抗清,誰要敢說賀將軍一句屁話,高某便砍下他的腦袋,給賀將軍當夜壺!”

“哈哈哈哈!”賀珍發出一串長笑,“一年不見,高將軍還是這種脾氣。”

李自成淺笑道:“我這位內弟,他是……”

高立功搶口道:“狗改不了吃屎!”

三人都哈哈笑了。四名親兵也在笑,卻被高立功瞪眼一喝:“笑,有什麼好笑的?少見多怪!”

賀珍擺擺手道:“這裏不是說話之處,請到小屋裏一敘。”

賀珍與李自成走進了小屋。高立功沒有進去,與四名親兵分守在小屋的兩側,五雙眼睛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屋內收拾得很幹淨,紅漆木架床上錦帳分鉤,被子折疊整齊,小桌上擱著酒壺酒盅,還有下酒的菜。對闖王的到來,賀珍早已作好了準備。

賀珍請李自成坐下,給他斟了一盅酒,然後才自落坐。

朝西的窗口,正對著山崖下西墜的夕陽,屋內沉浸在一片絢爛的光芒之中。

李自成端起酒盅,呷了一口酒,問道:“你怎麼不喝?”

賀珍道:“末將已經戒酒了。”

“好,”李自成放下酒盅,沉緩地道:“很好。”

賀珍停了停道:“闖王身手依然不減當年。”

“哪裏,”李自成道,“是賀將軍相讓了。”

兩人都不提今月二月賀珍降清,襲擊李過、高一功大順軍的事。

賀珍道:“闖王剛才使用的不像是花馬劍?”

李自成摘下劍,擱在桌上:“你自己瞧瞧。”

賀珍拔出劍,仔細看了看,讚道:“好劍!不比花馬劍差!”

李自成沉聲道:“這是周海龍贈送給我的蟠虹劍。”

賀珍驚訝道:“是八大王張獻忠的心腹侍衛周海龍?”

“不錯。”李自成臉色凝肅道,“我已請他去約會張獻忠了。”

賀珍啞然片刻,抬起頭,眼中閃著迷茫的光,用一種近乎粘滯的聲音道:“闖王,末將降清,當時實是出於無奈,當時皇上兵敗西安……”

“不用說了,”李自成打斷他的話,十分誠懇坦然道,“我知道賀將軍當時降清,乃是詐降之計,目的是為了保存實力;至於襲擊李過部,無非是想讓清廷不懷疑而已,其實李過心中也明白,你當時並未對他下猛手。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會來此勸你反正了。”

“謝闖王體諒末將的苦心!”賀珍眼中噙著淚水道,“末將降清雖是保存實力的權宜之計,身在曹營心在漢,但仍是有錯,對義軍兄弟造成了傷害,請闖王治罪。”

說著,賀珍離桌,“撲”地跪倒在李自成身前。

李自成扶起賀珍,淒然沉吟道:“若論錯,全是我的錯。大軍進京,我和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以為天下已成囊中之物,不肅朝綱,貪圖榮華,致使軍紀敗壞,淫掠成風;進了京城,忘了敵人,大家不是忙於布陣防敵,牛金星動用大量人力物力籌備‘登基大典’。劉宗敏一夥,則日夜拷掠舊官打浮財,五百夾棍不夠用,又新添五百夾棍,偌大一個京城,號哭之聲處處可聞。殺吳三桂全家三十六口,掠他的愛妃陳圓圓,本已降我的他,又被逼反,引清兵入關。更有甚者,我聽信饞言,錯殺李岩兄弟,以致大將離心,軍心浮動;親征山海關,一片石慘敗,我的指揮也有錯誤;退出京城,移師西安途中,我也是氣急心躁,屠城濫殺……”李自成一路說下去,語氣平靜,眼中已含瑩瑩淚光。

“闖王!”賀珍早已淚流滿麵,泣不成聲,“不要說了!怪隻怪兄弟們不爭氣,哪裏是你一個人的錯誤!”

李自成目芒中透出一絲痛苦:“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京城發生的這一切,就在昨天,就在眼前,我們都不能忘記……”

賀珍聽到他說“我們”,心裏感動,隻覺彼此又親近了許多。

自成見時機已到,用堅定的聲音說:“兄弟,當年我們帶頭舉事,都是愛國愛家的好兄弟;眼下清韃子占我半壁江山,大漢臣民到了生死關頭。我大順軍已與南明締約,合師北拒,驅逐清妖。希望兄弟如從前一樣,共舉大事。”

賀珍直視自成,急切道:“闖王有何具體計劃?”

李自成挪開桌上的酒壺、酒盅與寶劍,從懷中取出一張地圖攤在桌上:“我想聯合各路力量,打一場北伐大戰。”

窗外,山崖上的夕陽漸漸隱沒。

賀珍聽完李自成的北伐大戰計劃,眼神銳利,目芒灼熾。他聲音輕而激昂地道:“賀某願跟隨闖王鞍前馬後,奮勇殺敵,驅逐清妖!”

李自成凝目道:“賀將軍何時能采取行動?”

賀珍肅然道:“這件事我得回兵營與眾將領商議,然後再作具體部署,五日內定給闖王答複。”

李自成沒有猶豫,即道:“好,我就等你五日。”

賀珍道:“糧食酒菜,一切應用之物屋裏都有,隻是屋舍簡陋,無人侍候,委屈闖王了。”

李自成道:“除你及少數人之外,不要讓人知道我還未死。”

“是。”賀珍站起了身,“末將知道。”

暮色蒼茫。最後的一抹夕陽已看不見了,駝山漸漸地籠罩在黑暗裏。

高立功有些擔心,對李自成道:“你就那麼相信賀珍?你擔保他不會五日內帶清兵來圍捕我們?”

李自成自信地道:“我相信他。我覺得他沒有對我說假話。如果他真要害我們,根本就用不著去請清兵。”

高立功覺得闖王說得有道理,道:“但願如此。”

高立功出屋,命令四名親兵晝夜輪流放哨,小心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