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挑亮油燈,凝視著桌上地圖,陷入了沉思。
勸說賀珍反正,聯絡張獻忠出兵,對他來說都很危險,但這卻是北伐大戰取勝的惟一希望。
賀珍是否已真心反正?他在高立功麵前顯得很自信,其實他心裏也沒有底。
經過三天的緊張籌劃,賀珍在西鎮兵營設下了款待部下將領的酒宴。還邀請了降清的明將孫守法,和清廷駐賀珍兵府的特使葉敖赴宴。
兵營帳前的木柱架上燃燒著兩盆大火,火光照亮了帳前清廷授予賀珍的“定西前將軍”的號旗。
十二名手執火把的士兵,像木柱一樣侍立在營帳兩側。
兵營的木柵旁,兩隊盔甲鮮明的士兵,在恭迎著前來赴宴的將領及賓客。
遠處黑暗裏隱約有人馬在竄動。
營帳裏燒著的兩盆炭火,把帳內烤得熱烘烘的,九支兒臂粗的蠟燭照得如同白晝。
正帳下的主帥台上,並排擱著兩張小酒桌。左邊酒桌後端坐著“定西前將軍”賀珍。右邊酒桌後的靠椅空著,那是留給兵府特使葉敖的座位。
台下呈八字形,擺開二十餘張茶幾,桌後坐著賀珍的部將郝永忠、劉虎、馬林、韓文、曹英奎等人。右首上座的茶幾桌後,坐的是降清明將孫守法。
除了郝永貴,劉虎等三人,知道賀珍設酒宴的真正目的外,大多數人都不知賀將軍為何要設宴款待自己。
該到的人都到了,惟有特使葉敖未到。
賀珍唬著臉,臉上透出一團怒氣。
在座將領誰也沒有說話。不少人瞧著台上的空椅,臉上也露出一股忿忿不平之色。
葉敖無論是赴宴、開會,還是集訓、會見官員將領,他都無一例外地要遲到。這是他的身份的表示,也是他對付這些漢人降將的習慣。
帳內隱隱有一種憤怒與不安的騷動。
“兵府特使葉大人駕到!”營帳外響起了報號聲。
帳簾撩起,昂首挺胸的葉敖,帶著兩名侍衛步入帳中。
賀珍一反常態,沒有起身恭迎。幾位站起身的將領,見賀珍坐著沒動,也複坐下。
葉敖見氣氛不對,拱起手道:“本特使來遲,望賀將軍見諒。”
賀珍仍未站起身,隻是擺擺手道:“葉大人請坐。”
葉敖走上台,在酒桌後落坐。兩名侍衛站在了葉敖椅後。
賀珍舉起手,輕輕一擊,兩旁侍衛立即上前給各桌斟酒。
葉敖端起酒盅,目光掃過帳內,冷傲問道:“賀將軍今天設酒宴款待將領,是不是提前過年了?”
賀珍搖搖頭:“今天這酒宴是專門為葉大人設的。”
“哦?”葉敖並未意識到什麼,不在意地道,“為何為我而設?”
賀珍正色道:“因為我與孫將軍有幾個問題,想當著眾將的麵,請問葉大人。”
帳中有人覺得氣氛不對,臉上神色頓時變得緊張。
葉敖漫不經心地道:“什麼問題?請問。”
賀珍沉聲道:“我部既降朝廷,為何朝廷不發軍餉糧草?”
葉敖臉色倏變,放下酒盅:“眼下大局未定,軍餉糧草缺乏,不是受降時早已說好,你部軍餉糧草自籌解決嗎?怎麼現在又提出這個問題?”
賀珍不慌不忙地道:“八旗軍兵馬可有軍餉糧草發放?”
“放肆!”葉敖厲聲道,“你等漢人降軍,怎能與大清八旗軍兵馬相比?”
帳內的空氣頓時變得令人窒息。每一個人都意識到了,今天兵營中會有重大事變!
孫守法開口發問:“葉大人,聽說攝政王多爾袞已決定所有漢民與降軍,都須剃發結辮,著滿人裝束,並下達了‘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聖旨,不知是也不是?”
“這……”葉敖臉色變了數次,然後道,“國有國法。既然你等已歸降大清,自然要蓄大清之發,著大清衣裝,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賀珍冷沉地道:“賀某降清之時可沒說過,要剃發更裝,否則我就不會降清了。”
郝永忠“呼”地站起道:“剃發更裝,這不是做亡國奴了麼?”
劉虎接口道:“朝廷也該尊重我們漢人的風俗習慣,否則我們豈不是成了滿人使喚的狗了?”
葉敖叱喝道:“你們不要命了,想造反麼?”
賀珍冷冷地道:“這年頭命賤,被逼瘋了的人不大惜命。”
葉敖看出情況不對,衣袖一拂,帶著兩名侍衛走下主帥台準備出帳。
賀珍抓起桌上酒盅,往地下一摔。
埋伏在帳後的二十名刀斧手,聽到信號,一湧而出,即將葉敖和兩名清兵侍衛拿下。
葉敖扭轉頭對賀珍道:“你想怎麼樣?”
賀珍沒理睬葉敖,從座位上緩緩站起,麵容嚴肅地道:“今年二月,賀某率兄弟們降清,實是權宜之計,隻不過是不想讓兄弟們白白送死而已。賀某忍辱負重數月,一直在等待時機,現在時機來了!眼下大順軍李過部、郝搖旗部、劉體純部等五十餘萬人馬,已與南明聯合,合師北拒,共同抗清。我等大漢臣民,怎能屈膝異族,甘為亡國之奴?因此我決定率師反正,恢複大順旗號與南明聯合,共逐清妖,複我山河!”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了帳下將領的呼應。孫守法、郝永忠和劉虎等幾位參加了預謀事變的人還未開口,其它情緒激昂的將領,早已把帳內鬧了個地覆天翻。
賀珍臉麵通紅,情緒激動。他雖料到部將會跟隨他反正,但沒想到部將會這麼齊心,這麼激動,一切會進行得這麼順利。
部將中隻有曹英奎等幾位將領,對反正之事沒有把握,害怕清廷報複,心中不讚成此刻舉事,是否再觀望一陣。但在大多數將領狂熱的情緒中,他們又不敢反對。
“這清賊怎麼處置?”劉虎在眾將的哄叫聲中,大聲發問。
帳內刹時靜了下來。
殺了葉敖與清廷決裂,還是留下葉敖一命,以給自己留條退路?到了真正行動的時候,眾部將仍露出了猶豫不決的神情。
賀珍踏步走上主帥台,走到葉敖身旁站定,臉上布滿煞氣。
葉敖麵色灰白,額頭冷汗涔涔滲下,完全沒有了昔日的威風。他扭了扭被刀斧手按住的肩頭,對賀珍說:“賀將軍如果不殺我,我可奏本皇上,允許定西前將軍部下帶發從軍,並且……”
他話未說完,賀珍從刀斧手手中奪過一把砍刀,朝著被按跪在地上的葉敖,一刀砍了下去。
“主帥……”曹英奎勸說賀珍不要殺葉敖的話,說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賀珍出刀又快又狠又準,隻聽“哢嚓”一聲,葉敖的人頭帶著一柱鮮血飛到了空中,與此同時,賀珍一腳將葉敖身軀踹倒。
葉敖的人頭落地後彈了幾下,旋了個小圈,旋到賀珍腳前不動了。刀斧手同時舉刀,將兩名清兵侍衛砍倒。
清廷兵府特使被斬,賀珍部已沒有了退路。眾將都有一種被逼上了懸崖的感覺。
曹英奎等將,咬住了牙。他們明白,現在除了跟隨賀珍反正之外,已沒有任何選擇。
帳內彌漫著濃濃的血腥氣。也許惟有這血腥,才更能撩撥起這些久經沙場將士的勇氣與鬥誌,眾將的臉上已沒有了猶豫,隻有視死如歸的剛毅。
賀珍將砍刀遞給刀斧手,彎腰撿起葉敖的人頭,大步走出帳外。
帳外火把林立,把兵營照得透亮。各營兵馬列隊肅立在帳前坪中。
此刻,眾將才知道賀珍對這次反正行動,早已作好了充分的準備。
賀珍在火光中舉起了葉敖的人頭。
整個兵營爆發出一片震天動地的呼喊聲:“合師北拒,共同抗清,驅逐清妖,複我山河!”
駝山凹地小屋前。
賀珍與李自成並肩而立,高立功站在兩人身後。
賀珍神情肅然地道:“請闖王放心,隻待闖王旨令一到,末將自會與孫守法聯兵,自漢中出連雲棧,圍攻西安。”
李自成點點頭:“你要小心謹慎,事先盡量不要讓清廷覺察到我們的企圖。”
“末將明白。”賀珍頓了頓道,“闖王真要去會張獻忠?”
“是的。”李自成肯定地答複。
“張獻忠狡詐莫測,已不似當年,闖王要格外小心才是。”
“我自有主意。”
“闖王這麼說,末將就放心了,不過……”
高立功插話道:“我倒是不放心你,若有風吹草動,你又改變主意再投降清廷,怎麼辦?”
賀珍聞言,臉刷地變得通紅,眼裏透出灼灼光焰。
他霍地拔出劍,劍鋒架頸,雙膝跪地,仰麵向天道:“賀某若有三心二意,再降清賊,如同此劍。皇天後土,神人共鑒!”說著,“噹”地一聲,將劍折成兩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