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賀!說句笑話,你怎麼當起真來了?”高立功急忙把賀珍扶起來,“說句實在話,別人信不過你,我獨行狼信得過你!”賀珍果真沒有食言。後來他奉闖王之命歸順南明,被永曆封為歧侯,一直堅持抗清二十多年,直到病死。

“獨行狼,我們日後走著瞧!”賀珍狠狠地回敬了高立功一句,又神秘地對李自成道,“闖王,末將有一件東西送給你,有一件東西給你瞧。”

未等李自成回話,賀珍舉起右手一連揮動了幾下。

樹林中走出了賀珍的兩個親兵,一個親兵扛著一杆卷著的大旗,一個親兵牽著一匹黑色駿馬。

賀珍從親兵手中牽過黑馬,把韁繩送到李自成手中道:“這是末將用重金從新疆牧場買來的黑風神駒,但願它能代替烏龍駒。”

聽到“烏龍駒”三個字,李自成臉上掠過一絲痛苦的表情。

賀珍拿過卷著的大旗,麵色凝重地道:“末將要以此旗號召天下抗清義士,誓死抗清,共逐清妖!”

大旗“嘩”地一下展開,“奉天倡義大將軍”七個字,在陽光下耀眼奪目。

見到這旗號,李自成不覺脈管僨張,熱血沸騰。

高立功、賀珍及眾親兵,凝視著風中飄動的旗幟,熱淚盈眶,激動不已。

坪中人都知道抗清之路,前途生死未卜,大家卻都有一股勇往直前的決心,即使這條路是通往死亡,也決不回頭。

“噅——”李自成聽到了烏龍駒的嘶叫。他目光迅即掃過四周,空山寂寂,哪裏有烏龍駒的影子?是幻覺?不,他堅信自己確實是聽到了烏龍駒的叫聲。

這時,黑風神駒揚起前蹄,陡地鳴叫了一聲。顯然,它受主人情緒的感染,已忍耐不住了。

李自成躍上馬背,揚起手中的馬鞭,在黑風神駒的臀部上狠狠地抽了一鞭。

李自成抓住鬃毛,大聲吆喝著,眼中猝然滾出了兩顆淚珠。

三十七朝拜青羊宮

寒冬的成都郊區,沉浸在一片灰黃中。

灰黃的天,灰黃的路,灰黃的草,偶然出現一個踟躕的人影,也是滿身灰黃。

一隊人馬行走在灰黃裏,影影綽綽,似夢非夢。

一陣風吹過,“大西平東王”孫可望的旗號豁然顯露。

一匹高頭大馬上端坐著張獻忠的義子,擁有十九營兵權,並加官保官銜,能節製天下文武官吏的孫可望。

孫可望的身後跟著王自奇、馬元利及振武營洪正隆、決勝營周尚賢、定遠營張成等部將。

孫可望的身旁並肩走著的,是穿著僧袍的周海龍。

周海龍與孫可望是好友,兩人在戰場上有過生死交誼。周海龍在入川途中,遇到回成都的孫可望,故此一道同行。

孫可望板著臉,望著灰黃的天空,麵色憂鬱,心事重重。

他這次與父王的另三個義子,劉文秀、李定國和艾能奇,奉旨分道率兵出剿,原本是想掃蕩叛民,搶些糧食運回成都以作軍糧。不料大軍剿了近兩個月,叛民堅守山寨,拚命抵抗,至死不降,居然眾多山寨久攻不下,反為南明曾英、楊展、馬乾等人,趁亂搶去大片地盤。他本欲與曾英等人大戰一場,無奈軍中糧草缺乏,鬧起饑荒,隻得與劉文秀三人商議稟奏父皇。張獻忠得奏,十分氣憤,急召四個義子來京都共議大事。

一路上,所行之處,隻見人煙稀少,田地長滿野草。有的地方,整座村子看不到一個人影,即使是縣城裏,居民也是衣裳襤褸,麵容憔悴,見到官兵的影子,就急急逃避。

他明白這是父皇屠蜀的結果。沒想到後果會如此嚴重,情況會變得如此糟糕,他不得不開始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如此下去,大西國還能維持多久?

周海龍麵色凝重,心情更為沉重。

從孫可望口裏知道的,在途中所見到的,都使他心驚肉跳。

他明白現在惟一能救大西國和張獻忠的辦法,那就是讓張獻忠出川,與李自成和南明隆武聯手,共同抗清。

人馬行至成都城外,但見幡旗招展,王誌賢率文武百官兩百餘人,出城迎接孫可望。

孫可望對王誌賢素來尊敬,遠遠躍身下馬,急步上前,先向王誌賢屈半膝施過禮,然後對百官一揖。

周海龍也過來向王誌賢施禮。

王誌賢瞧著周海龍:“你也回來了,事情辦得怎樣?”

周海龍把嘴貼近王誌賢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王誌賢肅起麵容,抿了抿嘴道:“萬歲已與汪兆齡去了青羊宮,我看……”

孫可望道:“我們這就去青羊宮吧。”說著,他便欲重新上馬。

王誌賢攔住他道:“萬歲剛去青羊宮,時間還早,千歲同我步行入城,鬆鬆腿腳,如何?”

孫可望知道王誌賢有話要對自己說,於是扭頭對王自奇和馬元利等人道:“你們先回城中兵營吧。”

人城之後,眾將各自回營,隻剩下王誌賢、孫可望和周海龍前往青羊宮。

王誌賢和孫可望並肩而行,周海龍跟在身後,數名親兵遠遠在後邊跟定。

周海龍一邊走,一邊目光四處張望。離開成都不過幾個月,這裏的一切似乎全都變得陌生了。

往日街上繁華的景象,熙攘的人群,都看不到,空氣中也沒有了酒肉香氣。見到的隻是冷落的店鋪,稀少的行人,處處是街巷空虛,冷風颯颯,淒淒惶惶。

起先他還不在意,以為是張獻忠出宮未歸,禮部傳諭百姓回避。但走了一會,不見有兵丁站街警戒,心中才生疑問。

他正要發問,卻聽孫可望道:“奇怪!我離京才一個多月,四郊人煙銳減,這且不說,城裏怎麼也這樣冷落?難道是發生了什麼大瘟疫?”

王誌賢歎口氣道:“老朽邀千歲步行,就是要千歲看看眼前的情況,以共圖一個補救的辦法。”

孫可望臉上布滿冰屑:“父皇連京城的百姓也屠殺了?”

周海龍隻覺心頭冒起一股冷氣,不由打了個寒噤。

“千歲請隨我來。”王誌賢引孫可望往大南門後天橋走去。

橋頭設有柵門,有兵丁把守。守門的兵丁見是孫可望和王誌賢到了,忙打開柵門,將他們三人領上橋頂,然後退到橋下與孫可望的親兵,共同警戒。

這橋頂很高,視野極遠,站在橋上俯視城內,全城情景,一一映入眼簾。

周海龍看到城內縱橫交錯的街巷裏,靜靜悄悄,沒有人聲,也沒有移動的人影,整座城就像是一條僵死了的長蟲。

轉眼城郊外,觸目所見的皆是枯枝與荒草,很少見到煙火。橋下正有幾個人出城門,都是鶉衣百結,骨瘦如柴的老弱病人。

他忍不住問道:“城裏健壯的老百姓都到哪裏去了?”

王誌賢看了麵色凝重的孫可望一眼,道:“你看那通衢大道邊新近豎了一石碑,上刻:‘天以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殺,殺,殺,殺,殺,殺,殺!’即‘七殺碑’。他為什麼不六不八而必以七?是因為他入蜀時,曾遭‘川南七雄’的抵抗,他恨透了那為首的七個人,實際上是要殺盡天下人。”說著,又伸後指著城南的兩座土丘,“那便是冬至日造成的兩座景觀,裏麵埋著被萬歲爺下旨殺死的一萬多人,三道城外,還有兩座土丘,埋的都是城內的百姓。”

孫可望沉聲道:“難怪見不到人了!”在城郊的,聽說城裏人遭到如此慘殺,都遠遠地逃到山野偏僻地方去了。現在成都、華陽兩縣,加上京城居民,除官兵之外,恐怕老弱百姓加在一起,已剩下不到十萬人了。”

周海龍臉色鐵青,上牙咬得下唇泛白。

孫可望眼中蒙起一層水霧,責備王誌賢道:“伯父為國家股肱,為什麼不向父皇進諫?”

王誌賢聳聳肩,無奈道:“老朽為出家之人,雖屢屢進諫,但萬歲不聽。本想死諫,朝中文武百官卻都怕死,無一人敢說一句萬歲不願聽的話。老朽一唱寡和,於事何補?現在千歲回來了,老朽願與千歲一同苦諫。”

孫可望輕“嗯”一聲,默默地點點頭。

周海龍按捺不住,感慨地道:“如此殺戮,何以立國?末將願與千歲一道進諫!”

孫可望沒說話,隻是擺擺手示意離開這裏。

三人下橋後轉向西行,經過百花潭,荒坡上又見一座土丘。

孫可望在土丘前停住腳步,問道:“這也是冬至日殺的人嗎?”

王誌賢歎息道:“這是會試裏殺的犯罪舉子,經保甲叢葬於此,俗呼‘筆硯塚’。”

周海龍知道這土丘中埋葬的,就是他聽說的“百花潭慘案”中,被張獻忠下旨斬殺的七百三十七名中選的生員。

孫可望凝視著土丘,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