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為了穩住孫可望,不動聲色,裝出一副反省的樣子,認真地聽著孫可望說話。

孫可望繼續道:“兒臣前次回京,朝廷官員計有三千多人,京城街上行人如織,鋪店生意興隆,一片繁華景象。今日回京,朝中官員隻剩下了七百多人,數萬市民同日慘死,繁華京城旦夕間變成了墟墓,這實在是父皇法嚴過度所致,兒臣請父皇……”

張獻忠壓抑住心頭怒火,截住孫可望的話道:“你說得很對,父皇知錯了。老子當時隻知百姓私通外寇當殺,卻不知道殺得太多,竟把京城人殺空了。這是王尚禮誤我!當時那麼多大臣,無一人出現諫阻,實在可恨!”

周海龍見張獻忠把一切過錯都往手下人身上推,並無半點真正悔過之意,忍不住道:“萬歲……”

他剛開口,張獻忠便道:“這些事不用說了。你們好好想個法兒,幫助朕度過這個糧荒難關。”

說著,他從椅子中站起身來:“我去三清殿拜過老祖後,便與你們一同回宮,共商國家大事。海龍,你也與朕一塊去。”

周海龍怔了怔,隨即受寵若驚地“遵旨”。

張獻忠複入三清殿內。

孫可望和周海龍,見王誌賢正在與桑木道長說話,便走了過去。

桑木道長道:“寺觀僧道們,皆有自耕田畝,不需交糧供役,因此活得下去。近來有許多百姓,紛紛湧入寺觀請求為僧,就是這個原因。”

王誌賢若有所思地問:“廟裏有多少田地?”

“莊田五百畝。”

“夠用嗎?”

“按明代規定,莊田允許招徒眾耕種,免除糧差,每年頒丹火銀一千兩。”桑木道長瞟了三清殿內一眼,繼續道,“萬歲雖未頒丹火銀,眾道自耕田畝還能過得去,隻是近日各地災民來此出家者太多,要是不答應,他們苦求不肯離去;要是答應了,寺廟田地太少,不夠耕種。這附近多的是荒地,若萬歲允許道眾墾荒自給,小道們便可多招眾徒以救災民了。”

孫可望聞言,心中一動。好一個墾荒自給!

王誌賢把孫可望拉到一旁道:“眼下鬧糧荒的原因,在於農不得耕。現在肥田沃土多已荒廢,官軍餉銀無處取給,應宜散軍屯田,種糧自給,而寬百姓田賦。這青羊宮,因種田不完差賦,遠近農民都願來此當道士,因而這裏田土不荒,還想招眾徒增墾附近荒土。如果我大西軍能屯墾自給,減輕農民差賦,則糧荒自平,荒山自辟,百姓自歸,民食自足,國運自昌……”

孫可望連連點著頭,兩人放低了話音。

汪兆齡站在一旁,瞧著與孫可望說話的王誌賢,昏濁的瞳仁裏閃出一絲毒焰。

周海龍瞧著一清正殿,心念甫轉。張獻忠真會答應與李自成會麵?他會不會趁此機會,向李自成下毒手?他難道還未看清眼前形勢,而欲一意孤行?

他覺得有股無形的壓力向他逼來。

孫可望與王誌賢談過話後,心裏已有了一個軍隊分組開屯,種田自給,以度糧荒的主張。他臉上有了神彩,心中又充滿了對大西國的希望。

汪兆齡在殿外有些耐不住了。他知道孫可望不喜歡他,孫可望那時不時投來的目光,使他有芒針刺背的感覺。皇上在殿裏幹什麼?為什麼還不出來?

此刻張獻忠正跪在三清光祖神像前的蒲團上。

他已向三清老祖懺悔過了自己的罪孽,許過了心願。

他盯著三清老祖神像,神情凜然地道:“你三人道法高,神通大,須得保我改悔,國運昌盛,糧食豐足,金銀滿庫,內無反叛,外無抗阻,日後兵出大川,一統天下。我能比前蜀王更出力出物恢宏大廟,我也能殺盡川人,毀滅一切寺廟,包括青羊宮,不保佑老子,莫怪老子不客氣!”

三十八血腥大西國

夜色漸濃,一輪冰盤般的圓月冉冉升起,斜照著東府陰森淒涼的庭園。

寒風吹過,庭園中樹木的枝椏落下幾片黃葉,在空中飄蕩,更增添了幾分冷落。

客廳裏燈火明亮。

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和艾能奇四人,麵容嚴肅地圍坐在方桌旁。

他四人雖同為張獻忠義子,職位平行的將領,但因孫可望年長多謀,辦事果斷,極有主見,李定國三人都稱他為大哥,凡事以他的意見為主。

廳內沒有侍者,也沒有衛士,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顯然,四兄弟在商議極重要的大事。

孫可望目光掃過三人的臉,沉緩地道:“西國已到了危亡的關頭,內亂外患,烽煙四起,民不聊生,而父皇嚴厲太過,殺戮成風,大臣都不敢進諫。王誌賢屢次進諫,父皇已經不願聽他的話了。”

李定國揚揚眉道:“父皇不是已經采納王誌賢的屯墾建議,並賜封他做了屯墾總督嗎?”

孫可望沉聲道:“依我看,父皇並非誠心想屯墾,他仍然想用殺戮來解決糧荒,更何況有汪兆齡在朝,這屯墾決不會一帆風順。”

李定國三人聽到此話,都默默無言。

張獻忠從青羊宮回來,次日便召集相繼回京的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與孫可望、王誌賢,商議了屯墾之事。經過三天的激烈討論,張獻忠決定在南郊的劉文秀兵營試辦屯墾,命劉文秀主持其事,請王誌賢籌劃一切,並封王誌賢為屯墾總督。

王誌賢在各營中征調了擅長耕作的川西籍士兵五百人,編為屯墾營。選拔黎良材為屯墾營總兵,在禦梨壩紮營十所,進行訓練。黎良材原是陝西農民,因饑荒投軍。當年在鄂西茅麓山屯田時,別的將領多遭失敗,他因向當地農民請教栽培技術,用當地的農具與種子耕作,年年獲得豐收,故此王誌賢保舉他當了屯墾營總兵。為了保證屯墾試辦成功,王誌賢回青羊宮和大慈寺,將許多僧侶編為僧墾隊,也在禦梨壩劃了一片地墾種糧食。

王誌賢組織好屯墾營後,奏明張獻忠,帶著銀兩,與王國臣一道,去瓦寺和金川等購置耕牛和糧種去了。劉文秀也在著手,準備打製各種春耕的農具。

看來一切似乎很順利,但孫可望仍放心不下,所以叫來幾位兄弟共同商議。

沉默了一會,艾能奇道:“大哥,你說屯墾救國,能行嗎?”

三人中,他是對屯墾最沒有信心的人。

孫可望還未答話,劉文秀搶著道:“屯田以給軍食,減政以省官祿,寬刑以養天和,蠲賦以利招來,當然能行!”

這幾天,劉文秀與王誌賢終日在一起,故開口也能說出幾句治國的道理。

李定國頗有憂慮地道:“此言雖然不錯,但眼前戰事不斷,軍隊需要攻敵打仗,哪能安心屯墾?即使我軍安下心來,敵人要攻來又怎麼辦?”

他的顧慮,正是汪兆齡等人竭力反對屯墾的理由。

孫可望麵容嚴肅地道:“克敵製勝就如治國安幫一樣,並不一定要使用武力,要打仗。現在川州可分為三圍。外圍已被曾英、揚展和賀珍等占去,他們奉南明年號,受王應熊、範文光等節製,因連年戰亂,土荒糧盡,其困難情形,與大西相同。若我軍攻他們,他們則合力抵抗,若不攻他們,則爭權奪利而自亂。因此對他們是宜置之度外,聽其自敗。”

李定國等人對視一眼,默默點頭。

孫可望繼續道:“內圍,京都附近州縣,土地肥沃的天府之區,尚全在我軍控製之中,隻是鄉民壯男壯婦都已逃走,隻剩下老弱病殘,田地荒蕪,無糧可征,無力可役。如果我軍分組開屯,種田自給,逐漸移墾遠縣,同時免征租賦,招民歸墾,一旦田土盡耕,鄉民充實,大西國的元氣便可恢複。”

劉文秀忍不住道:“大哥所言,極為有理。”

“至於中圍,保寧、順慶、潼川、嘉定、眉州等地的山民,他們據山寨為王,雖與大西相抗,但也與南明兵為敵。我軍攻之,他們則降附明軍,明軍攻之,他們則降附我軍,其態度全看形勢的順逆。假如我內圍鄉民能安居樂業,而外圍依然紛亂,則中圍山民必將相率歸我大西,而外圍則變成了抗敵的一線,此所謂不戰而克敵之計!”

李定國和艾能奇同時道:“聽大哥這番話,我們就放心了。”

孫可望臉上掠過一絲光亮。他是個很有心計的人,他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把四個兄弟緊緊縛在一起。他有一種感覺,父皇這麼下去,大西國決不能長久。

“我不在京都時,你們要勸父皇不要聽信饞言,一定要將屯墾堅持下去。”孫可望說著,舉掌一連幾擊,吩咐廳外的侍者,送上酒菜來。

劉文秀道:“聽父皇說,明日他將在保和殿設宴賜賞文武百官,同時為大哥餞行,不知父皇又要派大哥去幹什麼大事?”

孫可望扁了扁嘴,沒有回答。他原來想把奉父皇之命,安排與李自成相會的事告訴李定國三人。經再三思考,權衡利弊,決定還是暫時不說為好,所以他沒吭聲。

三人見孫可望不說,也不再問。此時,酒菜已經送到,孫可望端起酒盅道:“明日我不去赴宴了,請你三人向父皇說一聲,並代我敬一杯酒。”

“這怎麼行?”艾能奇嚷道,“說實在的,父皇這酒宴就是為大哥擺的,大哥怎能……”

“事情緊急,父皇會原諒我的。”孫可望截斷他的話,取過一張地圖,擱到桌上道,“李過、劉體純、郝搖旗、賀珍等李自成餘部,已都歸順南明隆武,並在暗中調動集中,荊澧一帶已有大部隊在活動。我若猜得不錯,仲冬過後,必有大戰……”

四個腦袋湊到了一起。桌上軍事形勢圖罩上了一層陰影。

東府的另一間小房裏,馬維興和周海龍相對而坐。

馬維興自在通山與李自成分手之後,便奉命來到四川投靠孫可望,由於他聰明機敏,辦事得力,原與孫可望就有一段交情,所以很快地得到了信任,成了孫可望的左右手。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許多有關張獻忠和大西國的情報,都是通過他送到大順軍老營,交給李自成的。

馬維興看過李自成的親筆密信之後,將信紙湊到燭火上點燃。刹時,燃起了一團火,熊熊火光照亮了兩人冷峻的臉。

當火光暗淡下去的時候,信紙在馬維興手中已化成了灰燼。

馬維興瞧著燭光中飄曳的一絲輕煙,凝眉道:“闖王這麼做,實在太危險了。”

周海龍正色道:“我也已答應過闖王,無論如何要保證他的安全。”

馬維興道:“隻要孫可望不存心害闖王,闖王就不會有危險。”

周海龍忙問道:“你說孫可望會害闖王嗎?”

馬維興沉思良久,搖搖頭道:“孫可望此人城府很深,很難知道他心裏真正想的是什麼,不過……”

他停了停又道:“此次他把安排萬歲和闖王見麵的事告訴了我,並帶我一同去布置見麵事宜。他知道我和闖王的關係,如果他存心要害闖王,不會把此事告訴我,更不會讓我插手。”

周海龍點點頭道:“孫將軍也再三向我表明,他完全讚同闖王的聯合南明,合師北拒,共同抗清的主張,這也是大西國惟一的出路。他是個深明大義的人,我想他決不會加害闖王。隻是使我有些不安的是,他為什麼不讓我參加會麵的準備?”

馬維興搓搓手,拍去衣上的灰燼道:“聽說這是萬歲的意思。”

周海龍眸子瞪大:“八大王不相信我?這不可能!”

“他已不是當年的八大王了。”馬維興用一種警告的口吻道,“你今後在他麵前說話要小心,當心無緣無故被他殺了。”

周海龍漲紅了臉,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我是忠心的,我這麼做,是為他好!他心裏應該明白。”

馬維興輕歎一聲道:“他現在已經嗜殺成性,熱衷於嚴令酷刑,人命在他心裏就如同兒戲。成都各門設有一兵部,二都督,嚴查出入。出城的人要報姓名及歸城日期,歸來時合符者才能入城,誤期者則殺頭。每隔四日,他令五城兵馬司帶兵查察城內居民一次,有出外經商回來的,或是因病臥床的,多被指為奸細而斬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