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龍抓起桌上的酒壇，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
馬維興為了讓周海龍了解張獻忠近來的變化，繼續道：“他下旨嚴禁民間私藏金銀，藏銀一兩的全家誅殺，藏十兩的剝皮。百姓若將金銀沉人井中，或藏於暗室，被發現了，用連坐法治罪。一家犯罪，上連九家，下連九家，往往一人犯罪，一殺就是幾十人。”
周海龍捧起酒壇，咕嚕嚕喝了一口，喃喃道：“難怪，百……姓怎能不逃？”
“他對士兵軍法也極嚴，禁止士兵與百姓交往，設有很多巡卒，到各營巡察，有偶而議時事或犯小過的士兵，都用連坐法處死刑。他還親自想出了許多殘酷的殺人刑法，如割手足，稱之‘匏奴’；分背脊，稱之‘邊地’；用槍刺背立於空中，稱之‘雪鰍’；以烈火圍炙小兒，稱之‘貫戲’；還有抽手腳筋，開膛破肚以內髒飼馬，剝人皮以懸市等等。最近又出了個新剝皮之法，稱之為‘小剝皮’，將人兩肢展翅，受此刑的人極其痛苦，多要過一天後才能死去。假設當時就被剝死，執刑的人也要受連坐被剝皮……”
周海龍這位身經百戰，視死如歸的漢子，聽到馬維興講敘的刑法，也禁不住毛骨悚然，他捧起酒壇，咕嚕嚕一陣猛喝。
一時間，他不知該如何麵對張獻忠，心中沒有了主張。他拚命地喝酒，隻想把自己灌醉，忘掉一切。
蜀王府邸。
張獻忠端坐在虎皮龍椅中，滿臉的不高興。
這次孫可望四義子回京，不僅沒有完成剿賊征糧的使命，孫可望還夥同王誌賢對他嚴厲治國的手段，多有批評，他心頭確實惱火得很。
這小子知道個屁！他雖然很氣憤，卻忍住沒有發作，還采納了王誌賢的屯墾建議。他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他決定在孫可望離京時，辦一次宮殿百席，宴賜百官。他要讓孫可望四義子知道，他在大西國中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大西國仍然很強大，國庫也並不像孫可望說的那麼空虛，他下旨辦宴後，光祿卿喻大章居然回稟，宴席肉不夠用，無法開席。他不覺龍顏大怒。宴席聖旨已下，若開不出席，這臉麵往哪裏擱？他一邊下令喻大章派人出城采購豬肉，一邊嚴令禦膳房明日無論如何要開出百席酒宴。
他正在等待喻大章回話。
端起茶盅喝了一口，不知怎的，他覺得茶有些苦。正待發作，這時聽到殿外侍者稟道：“光祿卿喻大章、廚師杜旄進見！”
張獻忠長眉一揚，茶盅往桌上一頓：“快叫他們進來！”
喻大章領著杜旄走進殿內，雙膝一跪，俯伏在地：“奴才喻大章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
張獻忠揮揮手：“算了算了，快給老子起來！事情辦得怎樣了？”
喻大章爬起身來，垂首道：“請萬歲恕罪，奴才沒能辦好。”
“混帳！”張獻忠怒聲道，“這點小事為什麼都辦不好？”
“回稟萬歲。”喻大章早已準備好了回話，因此不慌不忙道，“城郊人煙稀少，物價更是飛漲。往年一桌酒席三、四兩銀子就夠了，今年還不夠買鹽米。尤其豬肉，過去一條大豬，不過十兩銀子，今年出到一百兩、二百兩、五百兩都買不到。”
張獻忠不耐煩地道：“老子有的是錢！不問價錢地買總行吧。”
喻大章道：“不是價錢問題，實是沒有豬，因為農家都逃了，無人養豬，本城原有幾十家養豬的，因糧食昂貴，無法再養。原有的幾條豬早已被人搶走，今日奴才奔走了一天，別說買，就連豬的影子也未見到。奴才本想改買牛羊雞鴨什麼的，不料也未見到一隻。”
張獻忠猶似不信，瞪大了眼道：“廚房今天還辦出了兩桌酒席，怎麼說沒有肉食？老子不信。”
喻大章忙道：“那是每年冬季間，廚房照例預備下的內官小宴材料，奴才從入冬起就四處搜羅準備，數量有限。奴才未曾料到萬歲有如此大宴，所以……”
張獻忠皺起眉，打斷他的話：“廢話就別說了。還有什麼辦法沒有？”
喻大章小心翼翼地道：“按慣例，萬歲賜宴文武百官大臣，跟從人員，宮中上下，俱得領恩賜宴，這一下來，就是百多席……”
張獻忠明白他的意思，未待他把話說完，便道：“好了，此次酒宴省儉些辦，宮中人就不必賜宴了。”
喻大章道：“奴才已經計算過了，若除去宮中人等，六十桌酒席就夠了，不過肉還是不夠，如果……”話音打此頓住。
張獻忠拍著龍椅把手道：“有話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
喻大章躬著身道：“如果能去禦梨壩牽兩頭牛來，問題就解決了。”
張獻忠猶豫了一下，即道：“不行。屯墾營的牛不能用！”
喻大章目光瞟著張獻忠，欲言又止：“奴才這就沒法……”
張獻忠眼光落到廚師杜旄身上。喻大章帶杜旄來，必有用意！於是，他唬起臉道：“明日酒席辦不好，老子剝你們的皮！”
喻大章向杜旄忙丟去一個眼色。杜旄壯起膽，趨前一步，頓首對張獻忠道：“缺肉實難辦皇筵盛饌。奴才想得一個辦法，但不敢施行，特冒死向萬歲請旨。”
張獻忠道：“是什麼法子？快快奏來。”
杜旄跪近龍椅前，用極細的聲音道：“若要酒宴豐盛，隻有用人肉合做。”
說罷，他一身顫栗不已，惟恐張獻忠知道他以前已這麼做過，又怕張獻忠不同意此法降罪下來，這剝皮之罪就難免了。
不料張獻忠並不惱怒，臉上居然露出一絲笑容，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低聲問道：“人肉能人席嗎？”
杜旄道：“和其它肉摻和在一起，隻要不說破，連廚師也弄不清。”
張獻忠抿抿唇道：“你保證能做得好嗎？”
杜旄道：“奴才做過多次了，保證能做得好。”
張獻忠擔心地道：“廚房裏的人知不知道是人肉？”
杜旄斜睨了喻大章一眼道：“隻有奴才與廚房的領班詹森，幾個操刀心腹弟子才知道這個秘密，就連光祿卿，奴才也是此次領旨後才告訴他的。”
張獻忠目光轉注到喻大章臉上：“你試過了嗎？”
喻大章額頭滲著汗珠，顫聲道：“小人……已經試過了。”
張獻忠目光閃爍，“味道如何？”
喻大章哆嗦著身子，“很……好，吃過的人都……說好。”
張獻忠拍拍掌，臉上透出團團煞氣：“好！你們去試來。朕派人領你倆去刑部死牢，死囚犯人由你倆挑選。”
“領旨。”
“聽著！此事不許走露消息，若讓外人知道了，老子殺你倆上下九族！”
喻大章和杜旄叩首起身，急急趕往刑部去了。時間緊迫，明日中午開筵，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們去做。
張獻忠從龍椅中緩緩站起，搓了搓手，臉上露出一種凶殘的笑意。
食人之事，曆代都有，雖為野蠻，卻可解饑荒之憂。如果明日試過，人肉真能吃，就不必再為缺乏軍糧而擔憂了。雖是無可奈何之舉，隻要能行，也就顧不了許多。
夜裏，平時很少做夢的張獻忠，做了一個夢，而且是惡夢。
他夢見了熊熊大火，火光中李自成騎著烏龍駒，率領著千軍萬馬在與清兵廝殺。他按捺不住，揮刀上陣，帶著大西軍衝上戰場，他決心要殺得比李自成更為出色。他在奔馳中，迎麵一支利箭向他射來，他閃避不及，利箭正中胸脯，他一聲大叫，墜下馬來……
他睜開了眼，隻覺得胸口疼痛。他狠狠地罵了兩句，摸摸胸口複又睡去。
這次，他聽到了霍霍的磨刀聲，鬼魂在哭泣，兩個牛頭馬麵出現在他麵前。兩鬼抓住他的肩頭，把他按納在地，一刀朝他頸脖狠狠剁下……
他怪叫一聲醒來，渾身冷汗淋淋，定睛看去，宮燈明亮，一切如故。
他召來四名侍衛，守在床前床後，方才再睡，可怎麼也睡不著了。
次日，張獻忠精神不振，心情極為不好。他沒有上朝，拒絕與眾臣見麵，邀了來成都看望他的當年的老師林文蔚，到保和殿側殿，一邊說話，一邊等待午宴。
陪同林文蔚來的，還有左丞相汪兆齡。善於觀言察色的汪兆齡，看出張獻忠心情不好，極力慫恿林文蔚說些往事，以使張獻忠高興。
林文蔚雖是個讀書人，年紀已大，但也乖巧，明白汪兆齡的意思，盡挑些過去的趣事說逗，把個目不識丁的張獻忠，吹成了天生聖人。張獻忠不時地發出一陣哈哈大笑，心情似乎好了許多。
林文蔚見張獻忠高興，更加起勁，磕著茶盅蓋道：“老夫從前幾十個學生，像劉國能、王誌賢、李萬慶，誰沒被老夫痛打過？要說又調皮，又沒有挨打的，隻有你張獻忠一個。”
汪兆齡忙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要說陛下！”
林文蔚臉色倏變，忙道：“陛下在塾，老夫不敢打罵一次，因為老夫早已知你是個天生聖人。”
張獻忠原本不在意，聽他這麼一說，心裏卻是不高興了。像老師這樣的人都學會了阿諛奉承，世人豈有不該殺之理？
林文蔚見張獻忠臉色不對，不敢再多說話。張獻忠把話題引到了饑荒上，請林文蔚說說陝西荒亂的情況。
林文蔚看了看汪兆齡後，才道：“老家延安的情況慘得很。先是官軍和賊軍爭糧，接著是搶糧，很快地農家勞動力沒有了，種糧也沒有了，於是農田盡荒，開始鬧饑荒。饑荒無人管，草根樹皮吃光後，兵匪便公開結隊劫人，以作糧食。我家也來過兵匪，幸我年紀大了都不要我。學生們常常送來點食物野蔬，老夫才保得此命。”
張獻忠“嗯”了一聲，問道：“老師吃過人肉嗎？”
林文蔚不知張獻忠為何有此一詞，想了想道：“人不吃我，便是萬幸。老夫沒力氣殺人吃，也沒錢去買人肉吃，不過學生們曾請老夫去吃過飯，席間的肉，沒問他們是人肉還是豬肉，所以吃沒吃過人肉，老夫自己還不知曉。”
汪兆齡一旁道：“川內雖也鬧饑荒，情況還好，不曾有吃人肉現象。”
林文蔚忙接口道：“人為聖靈之物，人肉怎能吃？吃人肉者，人性泯滅，非人也！”
他這句話是有意恭維張獻忠的，卻萬萬沒想到刺中了張獻忠的隱處。
張獻忠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心中騰起一股難以壓製的殺氣。
此時，司禮監魏佶步入側殿：“啟稟萬歲，酒宴已經備好，文武百官在保和殿恭侯聖駕。”
張獻忠衣袍一撩，起身去了側殿，對林文蔚招呼也沒打一個。他的心情，比早晨起來時還要壞。
嚴錫、胡默、王國麟、劉文秀、李定國和艾能奇等一班文武百官五百餘人，跪伏在殿階前迎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管樂聲中，張獻忠率眾臣進入保和殿，分席入座。
汪兆齡和林文蔚、嚴錫等人，坐在張獻忠左邊桌旁，劉文秀、李定國、艾能奇和周海龍等人，坐在右邊桌旁。其餘五府、六部各衙門官員，依次分坐在六十席酒桌旁。
張獻忠沒見到孫可望，便問劉文秀道：“為何不見望兒？”
劉文秀答道：“回稟父皇，大哥說因公務緊急不能前來赴宴，特叫我兄弟代他敬父皇一杯。”
張獻忠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臉色更加難看。孫可望不肯前來赴宴，明明是對他不滿！他不覺心火已動，殺念灼熾。
李定國拉了拉艾能奇的衣角，兩人端著酒盅站起，朗聲道：“敬父皇一杯，祝願父皇萬壽無疆！”
頓時，全殿響起一片呼喊聲：“祝願陛下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周海龍也舉起了酒盅，但心中卻很是難受。眼下大西國國庫空虛，災荒嚴重，民不聊生，張獻忠不思節省，反而如此盛宴，大享百官，實在是倒行逆施！
然而，他未料到，張獻忠稍後在酒宴上的舉動，更讓他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