煬帝看了半晌,知道不是好光景,心下十分不快,手憑著欄杆,隻是癡癡不語。忽朱貴兒與杳娘走來說道:“娘娘說台上風露冷,請萬歲爺回宮罷。”煬帝方才移身下台,到得寢宮。蕭後問道:“陛下觀得天象如何?”煬帝道:“天象甚覺不妙,且太微垣中,忽見一怪星,又大又放光芒,逼近帝座,不知何名,甚非佳兆。可惜不曾帶袁紫煙來,看個明白,殊覺悶人。”蕭後道:“天道甚微,一時難窺,此星或者是祥瑞也未可知,何必煩惱?明日召官一問便知端的,且共飲一杯,以消此良夜。”左右隨進上酒來,二人相對而飲,飲至夜分方寢,正是:人意不為善,天心便作災;若要挽天意,須從人心來。人心不自轉,天意何能回?天意苟如此,江山已矣哉。
次日煬帝起來,即坐便殿,召台官來問。原來耿純臣因年老留在東京,這台官姓袁名克,聞召慌忙趨入。朝拜過,煬帝即問道:“近日天象如何?”袁克見問,隨俯伏在地,悲哭起來。煬帝道:“朕問你天象,為何悲泣?”袁克道:“星文太惡,臣不敢上奏,故不勝淒愴。”煬帝道:“成敗禍福,俱有一定莫逃之數,卿不妨直奏。”袁克道:“臣連見賊星犯帝座甚急,又見日光四散如流血,恐旦夕有不測之禍,願陛下遽修明德以滅之。”煬帝道:“何以知為賊星?”袁克道:“出入無常,或潛或見者,賊星也!”煬帝道:“為禍大小何如?”袁克道:“星大者禍大,星小者禍小。今大而有芒,願陛下以非常備之。”煬帝道:“想是有關國運。”袁克又泣下道:“迫近帝座,又日光流血,恐為禍猶不獨國運也。”煬帝聞奏,默然良久,心下十分不悅,隨發出袁克,悶悶獨坐,也不退回後宮。
坐下半晌,忽見王義立在傍邊,因問道:“王義,汝知天下將亂乎?”王義見問,不覺撲簌簌墮下淚來,答道:“天下已亂,臣知之久矣!”煬帝道:“汝既知天下已亂,何故省言而不告我?”王義泣涕而對道:“臣乃遠方廢民,得蒙上貢以膺聖澤,又因自宮以近龍顏,天下大亂,固非今日之事,履霜堅冰,其來舊矣!臣料大禍,必不能救,非臣不早言,臣若早言,臣死已久,安得隨萬歲至今日乎?”說罷涕流如雨,煬帝亦愴然泣下,說道:“朕自幼無書不讀,長於用兵,明於治國,自惴平生無大過失,不知何故,忽釀而成禍?汝可為朕細陳成敗之理,縱然無益,亦可自知得失也。”王義道:“臣口拙不能細奏,原假筆舌上呈禦覽。”煬帝道:“有則直言,不必隱諱。”王義慘然領旨而出,煬帝方退入後宮。次日,王義盡將煬帝半生過失,錄成一疏,奏與煬帝。煬帝展開細看,隻見上寫道:
備役驅使臣王義稽首頓首,奉表於皇帝萬歲:
臣本南楚侏儒,幸逢聖明為治之時,故不愛此身,願從入貢。幸因自宮得出入左右,積有歲時。濃被恩私,侍從乘輿,周旋台閣,皆逾素望。臣雖至鄙至陋,然素性酷好窮經,頗知善惡之源,略識興亡之故。又且往還民間,周知利害。深蒙顧問,故敢舒誠瀝血,次第敷陳。自萬歲嗣守元符,休臨大器,聖神獨斷,規諫弗從,自發睿謀,不容人獻。大興西苑,兩至遼東,開無益之市,傷有用之財。龍舟逾於千艘,宮闕遍於天下;兵甲常役百萬,士民窮乎山穀;征遼者百不存十,死葬者十無一人;帑藏全虛,穀粟踴貴;乘輿四出,行幸無時;兵人侍從,常役數十萬。遂令四方失望,天下為墟。方今有家之村,寥寥可數;有人之家,寂寂無多。
子弟死於兵役,老弱困於土泥;死屍如嶽,餓莩盈郊;狗彘咽人之肉,鳥鳶食人之餘;臭聞千裏,骨積高原;血膏草野,狐兔盡肥。陰風吹無人之墟,野鬼哭寒草之下。目斷平野,千裏無煙。萬民剝落,莫保朝昏。父遣幼子,妻保故夫;孤苦何多,餓荒尤甚。亂離方始,生死孰知;仁主愛人,一何至此。陛下恒性剛毅,誰敢上諫?或有鯁臣,又令賜死。臣下相顧箝結,以自保全,雖龍逢複生,比幹再世,安敢議奏!左右近侍,凡阿諛順旨,迎合帝意者,皆逢富貴;萬歲過惡,從何得聞?方今盜賊如麻,兵戈攪攘,社稷危於春雪,江山險於夏冰;生民已入塗炭,官吏盡懷異心。萬歲試思,世事至此,若何為計?雖有子房妙算,諸葛奇謀,亦難救金甌於已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