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敏寫完《山旯旮裏的故事》第一卷,妻子勸他歇歇,他卻寫出癮來了,欲罷不能。
剛寫完幾章,覺得有些不對勁。自己以一個知青的眼光去觀察山區,去講“山旯旮裏的故事”,是否帶有地域歧視或隻顧獵奇而嘩眾取寵呢?城市與山區存在生產方式,生活習慣,思想意識等方麵的差異,因而引發價值觀念和風俗習慣的不同。物質方麵有一定的客觀標準,而精神觀念方麵卻帶更多的主觀性。於是,方敏擱下筆,又開始翻箱倒櫃,尋找塵封的筆記本,搜覓忘卻的記憶。
終於,在書櫥的底層,找到一疊舊本子,紙一頁頁已發黃,吹去灰塵,發現裏麵記著山旯旮裏長大的榕龍講的故事。往事,如解禁的潮水一樣湧現在他腦海裏。
那是1983年寫的記事本。也是那時,他認識了榕龍。
那年,方敏在連縣中學教書,妻子在鎮衛生院當醫生,三歲多的兒子寄養在永縣仙人嶴嶽父——老革命三叔公吳發家。方敏教書之餘,往往心血來潮,寫了短篇小說在省級刊物上發表。每當他喜孜孜地拿回散發著的油墨香味的雜誌時,妻子會炒盤佳肴“獎勵”他。晚上,妻子在燈下“研讀”他的文章,看後會長長噓了口氣,把目光棲息在他身上。從頭撫到腳,又從腳撫到臉,似乎要看穿他的五髒六腑,找出文章裏的另一層“味道”。有時,睡到半夜,她會搖醒他,猛不丁地問:“那個姑娘的心思,你咋知道的?寫得活靈活現,有滋有味,她是誰?”非要方敏說出子午寅卯不可。方敏隻得再來一次“創作”,胡編一通,應付了事。
這年農曆大寒日,學校放寒假了。方敏思子心切,先回仙人嶴。傍晚時分,剛跨入吳宅大門,夕陽似乎從很遠的地方滾動跳躍著,從天井的屋簷滾落下來,灑入廳堂,在地上鍍了一層驚心動魄的紅。三個多月沒見麵的兒子貞,正和他表兄妹踩著紅光做遊戲。兒子見了方敏,如遇生人般,邁著碎步躲入屏風後麵。方敏拿出糖果,分給阿海的兒女,又喚“貞貞”。貞不出來,他和彩蓮、翠姑打了個招呼,放下包包,也轉入屏風。貞貞已穿過月亮門,進入後院,一頭撲入吳發懷裏,撒嬌道:“三公,抱。”
吳發疼愛地攬起他,對身邊一個外貌清臒爽朗、眼睛清澈明亮的年輕人說:
“這小家夥,怕生。”
方敏和那年輕人就這樣認識了。年輕人叫榕龍,今秋剛從廣東回家——離仙人嶴三十幾裏地的芷溪堡,又帶著他的一幫人馬,承接了仙人嶴的陂塘工程。吳發說:自隊裏土地承包後,水渠的水不夠用了,村裏常為澆灌田地而發生爭執。村裏決定,在溪上遊築壩攔水,建個蓄水的陂塘。工程結束後,其他工人回家了,他留下來等結賬。榕龍著說:
“村裏也太認真了,要請水利技術員來結算。其實呢,鄉裏鄉親的,我承包這工程,可以說沒賺。大冷天,在逆風裏開山,冰水中砌石,苦、累、寒,為嘛?自成立了基建隊,我就立願:在打拚賺錢的過程中,多做些善事。這樣,才能在辛勞的耕耘中,享受汗淋的快樂。回饋社會,是一種幸福。”
“我在小縣城裏長大——不比你們知青是大城市來的,在我最艱難、無助、孤獨的時候,鄉村接納了我,有了幸福的家。人如沒良心,不知感思,那與**沒區別了。這次修陂塘,是一項感恩工程。質量上乘,不賺一分。”
“感恩工程?”方敏給榕龍續了茶,好奇地問。
“凡是為農村鄉親辦的工程,我都叫它‘感恩工程’。這名字,聽了心裏舒服、熨帖。”榕龍啜了口茶,咂咂嘴,接著說:“到仙人嶴修陂塘,意義更大。一是感謝老革命三叔公,他帶頭搞包產到戶,我們村一學啊,日子就好過了;二呢——”他朝方敏眨眨眼,又啜口茶才說:“謝你們家的吳姍、吳醫生,是她的幾貼藥,讓我那被人稱為‘女兒國’的家,一下子添了三個男丁。三個,知不?多大的恩呀!過去,無緣報答,也不敢找上門——敬畏老革命。所以呀,一聽說你們要修塘,立馬帶人來。”
看來,吳發早知事情原委,他嗬嗬笑了。有什麼比誇他的愛女更讓他高興的事呢?方敏每次回來,都發現吳發“山歌本子”,添了一二首新歌。今日,他笑得那麼歡暢,舒心,定又有首新歌問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