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之路是不能改變的,不管阿亮他們三位作出怎樣的犧牲。但個人有自由意誌,我可以讓你遠離科學。
這樣做很難。你天生是科學家的胚子。記得童年到少年時你就常常提一些怪問題,讓我難以回答。你問:媽媽,我眼裏看到的山啦,雲啦,大海啦,和你看到的是不是完全一樣?你問:光線從上百億光年遠的星星跑到這兒,會不會疲勞?你問:男女的性染色體是XX和XY,為什麼不是XX和YY呢,因為從常理推斷,那才是最簡潔的設計。
初中你迷戀上了音樂,但即使如此,你也是從“物理角度”上迷戀。你問:為什麼各民族的音樂都是八度和音?這裏有什麼物理原因?外星人的音樂會不會是九度和音、十度和音?人和動物甚至植物都喜歡聽音樂,能產生快感,這裏有沒有什麼深層次上的聯係?
不管怎麼說,我終於發現了音樂可以拴住你的心。我因勢利導,為你請了出色的老師,把你領進音樂的殿堂。高考時你考上了中國音樂學院的作曲係。你在這兒如魚得水,大二時的作品就已經有全國性的影響。音樂評論界說你的《時間與終點》(這更像物理學論文的篇名,而不像是樂曲的篇名)有“超越年齡的深沉和蒼涼”,說它像《命運交響樂》一樣,旋律中能聽到命運的敲門聲。
我總算籲了一口氣。
從北大到賓館路不遠,我們步行回去,劉度他們同我告別,讓肖蘇送我倆。一路上阿亮仍沒話,有點發呆,也許我在會場上說的話對他有所觸動。肖蘇一直好奇地觀察著他,悄悄對我說:你表弟有一種很特殊的氣質。我說什麼氣質?她說不好說,很高貴那種,就像是英國皇族成員落到非洲土人堆裏那種感覺。又說:他比你小七八歲吧,這不算缺點。我有些發窘,說你瞎想什麼嘛,他真是我的表弟。肖蘇咯咯笑了:你不必辯白,我不打聽個人隱私。
平心而論,我帶著這麼一個大男孩出門,又同居一室,難免令人生疑的。我認真說:“真不是你想象的姐弟戀。如果是,我會爽快承認的,我又不是歌星影星,要捂著自己的婚事或戀情,怕冷了異性歌迷的心。”我笑著說,“實話說吧,他是300年後來的未來人,乘時間機器來的。”
“那好呀,未來人先生,讓我們握握手。”
阿亮同她握手,問她:“今天會場上,陳姐答出了你的問題嗎?”
肖蘇笑道:“非常有說服力,我決定退出科幻協會,正考慮皈依哪種宗教呢。”她轉回頭向我,“陳老師。”
我說,喊陳姐,我聽著“老師”別扭。
“陳姐,你今天說的,個人有自由意誌,人類整體沒有自由意誌,讓我想起了量子效應的坍縮。微觀粒子的行為不可預測,它們可以通過量子隧道到達任何地方,可以從真空中憑空出現虛粒子,等等。有時想想都害怕,原來我們眼前所有硬邦邦的實體,都是由四處逃逸的幽靈組成的!但大量粒子集合之後,這些‘自由意誌’就突然消失了,隻能老老實實地遵照宏觀物體的行為規則。一個彈子不會從真空中突然出現,我們的身體也不會穿過牆壁。你看,這和你說的人類行為是不是很類似?我知道量子行為和人類行為風馬牛不相及,但兩者確實相像。”
我說沒什麼難理解的,一點也不高深,都不過是一個概率問題。大量個體的集合,把概率較小的可能性抵消了,隻有概率最大的可能性才能表現出來。
“不過陳姐,我總覺得你的看法太消極。如果人類走的是‘命定’之路,那我們都可以無所作為了,反正是命定的嘛。”
“恰恰相反。這條路‘命定’了大多數人會積極進取,嘔心瀝血地尋找那條命定之路。看破紅塵而自殺的隻會是少數,就算它們是有‘自由意誌’的‘量子’吧。”
“又一個悖論。一個怪圈。”
我們都笑。我說打住吧,不要浪費良辰美景了,這種討論最終會陷入玄談。阿亮停下來,仰麵向天,一連串響亮的噴嚏噴薄而出。我擔心地說:“喲,鼻炎又犯了吧?今天不該讓你出來活動的。快用伯克寧。”
阿亮眼淚汪汪,說:“在賓館裏,忘帶了。”
我暗自搖頭,他連自己的事也不知道操心:“怪我忘了提醒你。快回去吧。”
肖蘇奇怪地看著阿亮,小聲對我說:“陳姐,也許他真是300年後來的人呢。你聽他的口音,有一股特殊的味兒,特別的字正腔圓,比齊越、趙忠祥的播音腔還地道。我是在北京長大的,也從沒聽過這麼高貴的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