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玩笑搪塞:“是嗎?我明天推薦他到央視台,把老趙和羅京的飯碗搶過來。”
晚上我悉心照料他,先關閉了窗戶,手邊沒有噴霧器,我就用嘴含水把屋裏噴遍(降低空氣中的花粉含量),又催著他使用伯克寧噴鼻劑,去賓館醫務室為他討來地塞米鬆。到23點,他的發作勢頭總算止住了。阿亮半倚在床上,看著我跑前跑後為他忙碌,真心地說:“陳姐,謝謝你。”
我甜甜地笑:“不用客氣嘛。”心想自己算得上教導有方,才半個多月,就把一個被慣壞的大男孩教會了禮貌,想想很有成就感的。
阿亮還有些喘,睡不著覺,我陪著他閑聊。他說:沒想到你對大媽媽篡位的前景看得這麼平淡。我說:我當然不願意看到,但有些事非人力所能扭轉。再說,人類也不是天生貴胄,不是上帝的嫡長子,隻是物質自組織的一種形式罷了。非自然智能和我們的唯一區別是,我們的智能從零起步,而大媽媽是從100起步(人類為她準備了比較高的智力基礎)。也許還有一個區別:我們最終能達到1000的高度,而它能達到1萬億。阿亮沉重地說:
“那麼我回來錯了?我們隻能無所作為?”
“不,該幹嗎你還幹嗎。生物進化史上大多數物種都注定要滅絕,但這並不妨礙該種族最後的個體仍要掙紮求生,奏完最後一段悲壯的樂曲。”我握住他的手,決定把話說透,“不過不一定非要殺人。阿亮,我已經知道了你返回300年後的目的。你有兩個同伴,其中在以色列的那位已經動手了,殺了一位少年天才。”
阿亮苦澀地搖頭:“我不會再幹那件事了,越南那位也不會幹了。其實我早就動搖了,你今晚那些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你說個人有自由意誌,很對。我那時決定回來殺你的兒子是自由意誌,現在改變決定也是自由意誌。不殺人了,不殺你,不殺你丈夫。不過,我隻是決定了不幹什麼,還不知道該幹什麼。”
“我丈夫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我兒子還在外婆的大腿上轉筋呢。”我笑,“不過我向你承諾,如果我有了兒子或女兒,我會讓他(她)遠離科學研究。我這麼做並不是指認科學有罪,我隻是為了你,為了你的苦心。還有,我也不敢保證一定能做到——我的兒女也有自由意誌呀——但我一定盡力去做。”
阿亮笑著說:“謝謝。這樣我算沒有白忙活一趟,也算多多少少改變了曆史。我不再是廢物了,對吧。”
他用的是玩笑口吻,不過玩笑後是濃釅的酸苦。我心中作疼,再次鄭重承諾:“你放心,我會盡力去做。”
你在大三時突然來了那個電話,讓我異常震驚。震驚之餘心中泛起一種恍惚感,似乎這是注定要發生的,而且似乎是我早就預知的。你說,經過兩個月的思索,你決定改行搞物理,要背棄阿波羅去皈依繆斯。我盡力勸你要慎重。你在作曲界已經有了相當的名氣,前途無量,這麼突兀地轉到一個全新的領域,很可能要失敗的,弄得兩頭全耽擱。
你說:“這些理由我全都考慮過了,但說服不了自己。我一直是站在科學的殿堂之外看它的內部,越是這樣,越覺得科學神秘、迷人,令我生出宗教般的敬畏。兩個月前我聽了科學院周院士的報告,對量子力學特別入迷。比如孿生光子的超距作用,比如人的觀察將導致量子效應的坍縮,比如在量子狀態中的因果逆動。我覺得它們已經越出了科學的疆界,達到哲學的領域,甚至到了宗教的天地……”
我不由想起楊振寧先生關於科學、哲學和宗教的那段話,覺得相隔20年的時空在這兒接合了。我搖搖頭,打斷你的話:“你是否打算主攻量子計算機?”
“對呀,媽媽你怎麼知道?”
我苦笑:“你已經決定了嗎?不可更改?”
“是的,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自學物理專業的基礎課。我和周院士有過一次長談。他是一位不蹈舊規的長者,竟然答應收我這個門外漢做研究生。他說我有悟性,有時候悟性比學業基礎更重要。我的研究方向是量子計算機的退相幹,你對這個課題了解嗎?”
我了解。我不了解細節,但了解它的意義,深知它將導致什麼,比你的導師還清楚。科學家都是很睿智的,他們能看到50年後的世界,也許能到100年——而戈亮已經讓我看到300年後了。我仍堅持著不答應你,不是一定要改變結局,而是為了對戈亮的承諾。我說:小明,你聽我講一個故事,好嗎?這個故事我已經零零碎碎、旁敲側擊地對你說過,但今天我想完整地、清晰地講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