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猛然驚坐起來,聽見自己叫喊道。滿地紮眼的陽光,已是中午時分,房中熱氣沸騰。背上的汗水一條條流下來,好象許多根毛蟲在上麵爬動,癢癢麻麻的。床上的草席印著一大塊陰黑的汗跡,又是一個火烈的大熱天。我跟小玉合租的這間房間,是三夾板隔出來的,隻有五個榻榻米大,除了一張床,兩隻竹蔑籠子,什麼都放不下了。因為朝西,一到下午,太陽凶狠的射進來,房裏就象蒸籠,熱得人惴惴不安。
我坐在床上,頭感到一陣剛睡醒的昏疲,喉頭卻幹得在冒火。窗外傳來一陣女人的尖笑,大概錦州街那些吧女都熱得跑到巷子裏去乘涼調笑去了。巷予裏的酒吧還沒有上市,收音機卻開得大大的,噴出一流狂燥的爵士樂來。漸漸的,我仿佛記了起來,剛才朦朧間,我看見了弟娃。他就站在我的床頭,穿著他的童軍製服,有肩帶的那一套。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他那張雪白的娃娃臉,他笑嘻嘻的伸出手來,對我說道,
“阿青,我的口琴呢?”
去年弟娃生日,十五歲,我送了一管口琴給他,是在功學社買的,蝴蝶脾,兩百七十塊,花了我半個月的送報錢。弟娃愛得不忍釋手,上學他把口琴插在褲子後麵袋裏,晚上他便放在枕頭底下。睡到床上,還要拿出來吹兩下,開始弟娃隻會吹單音,後來我教他和聲,他一學便會,而且吹得比我還要有板有眼。那時候學校裏正在教《踏雪尋梅》,弟娃天天回家便吹奏這首輕快得象流水似的曲子。有時我們上了床,熄了燈,弟娃還要把口琴掏出來,把被窩蒙起頭來吹,口琴聲從被窩裏透出來,悶得嗚嗚的響。有一次,把父親吵醒了,他氣衝衝跑進來,一把將弟娃被窩掀開,弟娃怕接揍,趕緊雙手抱住頭,編成一團。父親看著,競笑了。那是唯一的一次,我看見父親那張蒼紋滿布嚴峻的臉上,綻開那樣一抹慈藹的笑容。我跳下床,從床底拖出我那隻竹蔑籠子,從裏麵掣出了我送給弟娃的那管蝴蝶脾口琴來。幾個月沒有擦拭,口琴的白銅皮有點發黃了。我放到曰邊隨便吹了兩下,聲音還是十分清越的,隻是有點黴味。我從家裏跑出來的那天,這管口琴正好插在褲袋裏。是我從家裏唯一帶出來的東西。
三個多月了,這是第一次,我想起弟娃來,這三個多月,是一連串沒有記億的日子。白天,我們到處潛伏著,象冬眠的毒蛇,一個個分別蜷縮在自己的洞穴裏。直到黑夜來臨,我們才蘇醒過來,在黑暗的保護下,如同一群蝙蝠,開始在台北的夜空中急亂的飛躍。在公園裏,我們好象一隊受了禁製的魂魄,在蓮蕊池的台階上,繞著圈圈,在跳著祭舞似的,瘋狂的互相追逐,追到深夜,追到淩晨。我們竄逃到南陽街,一窩蜂鑽進新南陽裏,在那散著尿臊的冷氣中,我們神出八爪魚似的手瓜,在電影院的後排去捕捉那些麵目模糊的人們,我們躲過西門町霓虹燈網的射殺,溜進中華商場上中下備層那些悶臭的公廁中。我們用眼神,用手勢,用腳步,發出各種神秘的暗號,來聯絡我們的同路人。我們在萬華,我們在圓環,我們在三水街,我們在中山北路——我們鬼祟的穿進一條條潮濕的死巷,閃入一間間黝暗腐
朽日據時代殘留下來的客棧裏。直到夜深,直到夜真的深了,路上的行人絕了跡,我們才一個個從各個角落裏,爬回到大街上來,這時,這些冷落的,不設防的街道,才是真正屬於我們的。我們手裏接著一疊沁著汗水的新台幣,在黎明前的一刻,拖著我們流幹精液的身體,放肆而又虛脫,漫步蹭回各自的洞穴裏去。
這三個多月來,我的腦袋裏,一直是空空的,好象有人將我的頭蓋揭開,把我的大腦一下子挖掉了一般,一點思念,一點感覺也沒有了。弟娃,我最心愛的弟娃,我竟沒有去想過他。可是剛才那一刻,他卻明明站在我的床前,離得我那樣近,伸手出來,笑嘻嘻的向我說道:阿青,我的口琴呢?我記得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涼的。就象那晚一樣,父親先去睡了,我一個人坐在弟娃身邊守住他,我去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冷得叫我打了一個寒嗓。我們在他身體下麵墊了許多塊磚頭大的幹冰。那些幹冰一直在冒冷煙,弟娃如同睡在霧中一般。在市立殯儀館,他們把他裝進了一副小棺材裏。他的小棺材,薄薄的,象隻木箱,我趁他們不備,溜進了停屍間去,掀開了弟娃的棺材蓋。弟娃十分局促的仰臥在裏頭,他們替他化了裝,在他那張雪白的娃娃臉上,塗上了淡淡的胭脂。他們把他的雙手合攏在胸前,他的肩膀都給擠得拱縮了起來。弟娃看來好象在裝睡的模樣……滿麵調皮滑稽,好象隨時都忍不住要笑出來似的。我們把弟娃運到碧潭公墓去,兩個抬棺的腳夫,粗手粗腳,棺材從車上抬下來,東碰西撞,棺材頭撞在車門上砰砰響。我一陣暴怒,走過去,猛推了腳夫一把,喝道:
“輕些,知道麼?”
“還不起來?日頭曬屁股了”
麗月探頭進來笑道,她隻穿了奶罩三角褲,披著一件粉紅綢子的短袖睡衣,一頭發卷還沒有拆去。
“小玉回來過麼?”我問道。
“問你呀,那個小玻璃,昨晚又野到哪裏去了,”麗月也斜著眼睛瞅著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阿青,你老實招來昭,昨晚你釣到大魚沒有?是條青花還是條老泥鰍?”
“還有飯麼?”我不理會麗月。
“你上個月欠我的夥食還沒還清,還想吃飯麼?”
“先還一百,這總可以了吧?”我從褲袋裏掏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來,麗月一把搶了過去,笑道:
“快去吧,早上做的稀飯都發餿啦。”
我跟著麗月,走到她隔壁房去。她的房間,隻跟我們的隔了一層薄薄的三夾板。從前麗月那個美國大兵情人強尼和她同居的時候,她把我們這間房布置成一間小客廳。強尼拋下她回美國後,她便分租給小玉,隻收他四百塊一個月,還讓他搭中飯。小玉認識老周後,常常不回來住,他便叫我搬了進來,分組他一半租錢。
麗月是小玉的表姐,她很疼小玉,常常揪住小玉的腮叫他小玻璃。麗月體格很棒,而且風騷,在紐約吧裏大紅特紅,那些美國兵都叫她麗麗。麗月用手捧起她那兩團大xx子,麵一揚,很不屑的說道:“怕什麼?老娘有的是本錢。”有時候她白天去上班,家中阿巴桑忙著做事,便把她那個三歲大和強尼生的那個雜種仔小強尼趕到我們房間來,要我們看顧。那個雜種是個小可愛,一身潔白的娃娃肉,綠瑩瑩的眼珠子,卻是一頭烏黑微卷的頭發。麗月本來把她的雜種仔丟給了孤兒院,後來舍不得,又去把他接了回來。麗月說,小雜種的老爸,是個很標致的美國郎。她案上有一張他穿了一身白色海軍製服的照片,咧著嘴,一雙眼睛花花的,風風流流的模樣。麗月跟他同居,倒貼了他一年,還替他生了一個小雜種,他拍拍屁股,便溜回國去了。一共隻來過三封信,寄了二十塊美金給小強尼買聖誕禮物。麗月無可奈何的歎道:“美國鳥,是很有良心的麼?”然而她說她並不恨他,她原諒他,他來了她還要跟他睡覺。
“啊呦,有魷魚吃!”
我看麗月房中飯桌上擺著一蝶酸菜炒魷魚,一碗白稀飯。
“麗月姐,你真是一個好人!”我摸了一下麗月紮實潤涼的膀子。
“去你的,少拍老娘馬屁,”麗月坐到我對麵笑道,“我問你,五仔昨晚到底又到哪裏去打野食去了?”
“小玉麼?找到一位華僑幹爹啦,是從東京來的。”
“伊娘咧!”麗月咯咯騷笑了起來,“那個小玻璃專愛吃‘沙西米’!去年有一個大阪來的華僑,開中華料理的。玉仔為了他失魂落魄,做了好幾個月的櫻花夢。昨天半夜老周還來找他,我替他撒謊,說他回三重鎮去了。老周隻是不信,抓住我訴苦,一口呢呢依依的上海話,我也聽不大懂。我看那個胖阿公對玉仔還有幾分真心。”
“老周上星期才給小玉買了一隻精工表,一千五,自動的,還有日曆呢。”
“我看到啦,玉仔戴在手上亮來亮去,”麗月笑歎道,“誰教那個胖阿公偏偏迷上這個沒心肝的玻璃貨,算他倒黴!”
“阿母————”
阿巴桑帶著小強尼走了進來,那個小雜種一看到他母親,便搖搖晃晃,笑嘻嘻的一頭撞進他母親懷裏叫道。麗月一把將小強尼抱了起來,剝開他的開擋褲,在他那混圓的小屁股上咬了一日,恨道:
“你這個小野仔,小雜種,你要了你阿母的命啦!”
阿巴桑是個大胖子,性情異常急躁,爬上樓半天還喘不過氣來,臉上的汗水滴滴嗒嗒的。她把手裏一對紅蠟燭,兩炷香,四五串錫箔元寶,還有一大疊紙錢往桌上一擱,便一五一十跟麗月算起賬來,我猛然才想起,今天竟是七月十五,中元節了。
“你給誰燒冥錢,麗月姐,”我問道。
“給我那個死鬼阿爸呀!”麗月歎息道,她提起一串元寶來,悉悉嗦嗦的抖響著,“他在的時候,天天向我討錢。死了,夢裏頭還要向我討。不燒給他,我害怕,怕他到閻王麵前去告狀。”
“麗月姐,你分一半元寶給我,我給錢給你,”我掏出了二十塊錢來遞給麗月。
“你又燒給誰啦?”麗月詫異道。
“我燒給我阿弟。”
“他也向你要錢麼?”
“他向我要口琴,”我說,“今天是他的生日——十六歲了。”
“口琴?”麗月哈哈大笑,“那個地方大概也有口琴賣的吧?人家說,陰間跟我們這裏一樣,什麼都有。一定也有許多酒吧,我死翹翹了就到下麵去當吧女去,要不然,越戰打死那麼多美國兵,怎麼辦?”
麗月笑得亂晃起來,兩個大xx子戰彈彈的,她指著我叫道,
“玻璃鬼!玻璃鬼!你和玉仔兩人死了,一定也變成玻璃鬼。你活著是什麼貨,死了也是什麼貨,想改也改不了!”
我把兩串元寶拿國房中,擱在床上,然後到澡房去衝了一個冷水澡,把頭發也洗幹淨了。我換上了一套新買的衣服,一條深藍達克龍的西裝褲,一件套頭藍白條子的緊身衫。我把一頭又長又硬桀驁不馴的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還抿上了一些小玉的發蠟。臨走時,我將那管蝴蝶脾的曰琴,插到後麵褲袋裏。我經過麗月房門口,麗月吹了一聲曰哨,叫道:
“這一身打扮,又去找郎客了。”
我頭也沒回,跑下樓去,闖進了外麵的世界裏。中山北路上上下下,好象都落滿了白色冒煙的溶液一般,空氣熱得在閃閃顫動。我趕忙掏了我那副寬邊深黑的墨鏡來戴上,這副太陽眼鏡,是一個客人遺留在旅館裏五鬥招上的,我收了起來,據為已有。白天在人群裏,我便戴上這副寬邊墨鏡,把臉遮去一半。這樣。即使碰見熟人,也可以裝著沒有看見,回避過去。
我在中山北路乘上公共汽車,坐到車子的最後一排角落裏去,汽車裏很燥熱,剛洗完澡,一坐下來,一身又濕了。我要乘到西門町,然後轉到南機場去。母親就住在南機場那邊。有五年多,沒有見到母親了。我得到關於她最後的消息,是她在南機場跟一個開地下茶室的男人同了居。那還是弟娃告訴我的,他曾經到南機場去看過母親兩三回。母親帶他到西門町一條龍去吃蒸餃,兩人吃了三籠。可是母親後來卻吩咐弟娃:以後沒有事。不要再去找她了。這次弟娃去世,母親並不知道。好幾次我都想去告訴她,不知怎的,總沒有去成。因為許多年沒有跟母親見過麵,怕見了大家尷尬,沒有話說。
想到母親,想到弟娃,我又不禁想起我們那個七零八落,破敗不堪的家來。
5
我們的家,在龍江街,龍江街二十八巷的巷子底裏。就如同中國地圖上靠近西伯利亞邊陲黑龍江那塊不毛之地一樣,龍江街這一帶,也是台北市荒漠的邊疆地區。充軍充到這裏來的都是一些貧寒的小戶人家。我們那條巷子裏,大多是一些不足輕重的公家單位中下級人員的宿舍。兩排木板平房一棟棟舊得發黑,木板上黴斑點點,門窗瓦簷通通破爛了,象—群襤褸的乞丐,拱肩縮背,擠在一堆。左邊第一棟是秦參謀家,一扇大門給台風刮掉了,一直沒有補上,好象禿著嘴巴,缺了一顆門牙似的。秦參謀喜歡坐在大門缺口一張矮凳上,手裏抱著一把胡琴,自拉自唱,據他自己說他唱的是麒麟童麒派,嗓子沙啞得患了重傷風一般。去年他中了風,臉走了形,嘴巴歪掉了。可是他仍奮力的唱著《逍遙津》,很蒼涼的在喊:欺寡人——。他一張嘴,下巴便好象掉下來了似的,一臉痛苦不堪的神情。右邊第一棟住著蕭隊長和黃副隊長兩家,蕭太太和黃太太吵了十幾年的架,因為兩家共用一個廚房。常常在深夜裏從她們廚房中傳出來一聲聲有板有眼的砧板咒。x,x,x的刀聲,配著尖厲的詛咒,在寒風中,聽得人毛骨驚然,蕭太太是大塊頭,聲音宏亮,總是占上風。黃太太卻幹瘦得象隻縮了水的黃瓜,一徑癟著嘴,淚眼汪江,滿麵淒苦,好象給蕭太太咒得永世不得超生了似的。大概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難,一家家傳出來,都是怨聲。我記得,那麼些年,我們那條巷子好象從來沒有安寧過。這邊哭聲剛歇,那邊吆喝怒罵又洶洶然揚了起來。然而我們那條二十八巷,卻是一條叫人不太容易忘懷的死巷:它有一種特殊的腐爛臭味,一種特殊的破贓與荒涼。巷子兩側的陰溝,常年都塞滿了腐爛的萊頭、破布、竹籬、發鏽的鐵罐頭,一溝濃濁汙黑的積水,太陽一曬,鬱鬱蒸蒸,一般強烈的穢氣,便衝了上來,在巷子裏流轉回蕩。巷子中央那個敞口的垃圾箱,內容更是複雜。常常在堆積細山的穢物上,會赫然躺著一隻肚子鼓得腫脹的死貓,暴著眼睛呲著白牙;不知是誰家毒死的,扔在那裏,慢慢開始腐化;上麵聚滿了綠油油一顆顆指頭大的紅頭蒼蠅,人走過,嗡地一下都飛了起來,於是死貓灰黑的屍身上,便露出一窩白蠕蠕爬動的蛆來。巷子是黃泥地,一場大雨,即刻變成一片泥濘,滑嘰嘰的,我們打著赤足,在上麵吱吱喳喳的走著,腳上裹滿了泥漿,然後又把黃滾滾曲泥漿帶到屋裏去。如果天氣久早,風一刮,整條巷予飛沙走石。於是一家家破缺的牆頭撐出來的竹篙上,那些破得絲絲縷縷的尿布、三角褲、床單、枕頭,在黃檬檬的風沙中,便異常熱鬧的招翻起來。
這條死巷巷底,那棟最破、最舊、最陰暗的矮屋,便是我們的家。前年黛西台風過境,把我們的屋頂掀走了一角。我跟父親用一塊黑色的大油布鋪在漏洞上,遮蓋起來,上麵壓了許多紅磚頭。雨下得大,屋內還是會漏的,於是鉛桶、麵盆、有時連痰盂也用上,到處接水。如果雨一夜不歇,屋內便叮叮咚咚,響到天明。我們的房子特別矮,陽光射不進來,屋內的水泥地分外潮濕,好象一徑濕漉漉在出汗一樣,整棟屋子終年都在靜靜的,默默的,發著黴。綠的、黃的、黑的,一塊塊黴斑,從牆腳下,毛茸茸的往上爬,一直爬到天花板上。我們的衣服,老是帶著一股辛辣嗆鼻的黴味,怎麼洗也洗不掉。
然而父親卻說,我們能夠弄到那樣一幢房子,已經是萬幸了。民國三十八中,父親那個兵團在大別山和八路軍交戰,被圍困了一個多禮拜,救兵趕不到,父親被俘虜了。後來逃脫,來到台灣,革去了軍籍。幸虧父親一個舊日的老戰友黃子偉黃處長,賣了一個人情,才讓父親暫時棲住在這棟矮小破爛的宿舍裏。差不多每個星期天,父親都到隔壁二十六巷黃子偉叔叔家裏去,去的時候,總是拎著一瓶紅露酒,一包鹽脆花生;然後和黃叔叔兩人對坐著,用水碗子裝酒,你一腕我一碗的猛灌,嘴裏的花生米嚼得xxxx.父親本來就是一個剛毅木訥,不善言辭的人,喝了酒,更加——句話也沒有了。他默默的坐在那裏,一臉紫脹,兩眼通紅,一直挨到太陽下去,屋內黑了,父親才立起身來,幹咳一聲,說道:‘
“呃,不早了——”
“在這裏吃飯吧”黃叔叔也立起身來。
“改天再來。”
父親也不等黃叔叔回話,便踏著他那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人步伐,昂然離去。他的胸鋪誇張的挺著,頭高揚到滑稽的地步,一雙穿得張了口的田皮靴,踏在地上,發著啪嗒啪嗒空洞的響聲。
據說父親從前打日本人是立過功勳的——這是他自己告訴我們的。他講到“長沙大捷”那一仗,突然間會變得滔滔不絕,操著他那濃濁的四川土腔,夾七夾八口齒不清的吐出一大堆我們半懂不懂的話來。他那張磨得灰敗,皺紋滿布的黑臉上,那一刻,會倏地閃起一片驕傲無比的光采。父親說,那一仗下來,長沙郊外那條河河水染得通紅,他那柄馬刀,砍日本人的頭砍得刀鋒卷起。他房中案頭上一張全身戎裝的照片,捆著斜皮帶,穿著長統馬靴,手裏捧著一頂穿了幾個彈孔的日軍軍盔,臉上露著勝利的得色。那張照片,便是在長沙郊野戰場上拍的,地上七橫八豎都躺滿了士兵的死屍。那時父親剛升團長,並且還受了勳。父親的床頭擱著一隻小小的紅木箱,箱子用一把銅鎖鎖住,箱子裏便珍藏著父親那枚二等寶鼎勳章。在我考上育德中學高中那一年,有一天,父親把我召進他房中,鄭重其事的把他床頭那隻小紅木箱捧到案上,小心翼翼的將箱子打開,裏麵擱著一枚五角星形的紅銅鍍金勳章,中間嵌著藍白兩色琺琅磁的寶鼎。鍍金已經發烏了,花紋縫裏金麵剝落的地方,沁出了點點銅綠來。係在頂角的那條紅藍白三色緞帶,也都泛了黃。父親指著那枚舊勳章,對我說道:
“阿青,我要你牢牢記住:你父親是受過勳的。”
我覺得那枚勳章很好看,便伸手去拿,父親將我的手一把擋開,皺起眉頭說道:
“站好I站好1”
等我立正站好,雙手貼在褲縫上,父親才拿起那被章,別在我的學生製服衣襟上,然後他也立了正,一聲口令喝道:
“敬禮1”
我不由自主,趕忙將手舉到額上,向父親行了一個舉手禮。我差不多笑出了聲來,但是看見父親板著臉,滿麵嚴肅,便拚命忍住了。父親說,等我高中畢業,便正式將那枚寶鼎勳章授給我。他一心希望,我畢業的時候,保送風山陸軍軍官學校,繼承他的誌願。
父親做了一輩子的軍人,除了衝鋒陷陣以外,別無所長,找事十分困難。又是靠黃叔叔的麵子,才擠進了一家公私合營的信用合作社,接了一名顧問的閑職,月薪三千台幣。在機關裏,他連張辦公桌也沒有的,其實用不著天天去上班。可是父親每天仍舊穿著他那唯一一套還象樣的藏青嗶嘰中山裝,手臂下夾著一隻磨得泛了白,拉鏈隻能拉攏一半的公事黑皮包,跑出跑進,踏著他那僵硬的軍人步伐,風坐仆仆的去趕公共汽車。父親眼裏舊日的同僚,通通斷絕了來往。有一次,有兩個父親的老部下,到我們家來探望他,父親穿著內褲躲進了廁所裏,隔著門對我俏聲命令道,
“快去告訴他們,不在家1”
就在我們那間悶熱潮濕,終中發著黴的客廳裏,父親頑強的坐在他那張磨得油亮的竹靠搞上,打著赤膊,流著汗,戴著老花眼鏡,在客廳那盞昏綴的燈下,日複一日,一年複一年,在翻閱他那本起了毛、脫了線、上海廣益書局出版的《三國演義》。有一年台北地震,我們屋頂的磚瓦震落了好幾塊,我們都嚇得跑到巷子裏去。等我們回返家中,卻發覺父親仍舊屹然端坐在客廳的竹搞上,手裏冗自捏住他那本《三國演義》,他頭上那盞吊燈,給震得象鍾擺一般,來回的擺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