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 娃(2 / 3)

父親獨自坐在客廳裏研究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時,母親便一個人在客廳外的天井中,蹲在地上,彎著腰,在搓洗那些堆積如山無窮無盡的床單衣裳。因為貼補家用,母親每天都去兜攬一大堆別人家的床單衣裳回來洗。她常年都埋葬在那堆髒衣裳裏,弓著背,擠命的搓,奮力的洗,兩隻手在肥皂水裏,一徑泡得紅通通的。她蹲在地上,撈超裙子,露出一雙青白的小腿來,一頭烏黑的長發紮成一刷大馬尾,拖在身後。有時候,母親一麵搓洗一麵一個人忘情的哼著台灣小調;搓著搓著,她會突然揚起麵,皺著眉頭,放聲唱了起來:

啊——啊——被人放棄的小城市——寂寞孤單影

她的聲音尖細,淩厲,顫抖抖的一聲奮揚起來,聽得人毛骨悚然,比《悲情城市》裏那個台語悲旦白鶯唱得還要叫人心酸。

母親的身世和來曆都是十分暖昧不明的。據說她是桃園鄉下一戶養鴨人家的養女,養父是個酒鬼,百般虐待,幸虧養母還疼她,少受了許多罪。可是有一天,養父一把鐮刀飛過去,把她額頭上削去了一塊皮,於是她便逃了出來,跑到中瀝,在第一軍團軍營附近一家下等茶室,當起女招待來。那段日子,母親的行為大概不甚檢點,經常跟第一軍團那些軍爺們製造事件。有一次,兩個少尉軍官為她爭風吃醋,動起武來,險些出了人命案子。事情鬧大了,母親在中瀝立不住腳,才到台北來幫人做下女。黃嬸嬸懷孕時,請了母親臨時幫忙,就是那樣,便跟父親搭上了。那年父親四十五,母親才十九歲。黃嬸嬸提起這件事,總捂起嘴巴笑:

“我是叫你們阿母送紅蛋去的,誰知你們阿爸紅蛋留下,連人也留下了I”

母親年輕時,大約的確是一個很有風情的女人。她長得身段嬌巧,細細的腰肢,一頭豐盛的長發,烏亮亮象匹黑緞子披到背上來。她那張雪白的娃娃臉,一小撮嘴巴,嘴角翹翹的,滿臉稚氣,看起來,好象是一個總也長不大的小女孩一般。可是她那雙大大的,深坑下去的眼睛,一雙烏亮的眸子裏,卻一徑閃爍得象兩隻受了驚的小鹿一般,東躲西藏,充滿了彷徨疑懼。有時候,她會突然眉頭一鎖,一雙大眼睛便象兩團黑火般燃燒了起來,好象心中一腔怨毒都點著了似的。

母親站在父親身邊,隻到他的肩膀。兩個人走在街上,父親昂頭挺胸,好象在閱兵,大步大步的跨著,母親跟在他身後,碎步追趕,不住的兩邊張望。那樣一個蒼老灰敗,滿頭自發倒豎的大男人,身後卻跟著一個娃娃臉,驚惶不定的小女子——他們兩人,是我們巷子中,一對極不相稱,走在一起令人發嚎的老夫少妻。

然而父親大概也曾熱愛過母親的,隻是他表示的方式卻十分的暴烈。有一次,母親在門口跟一個賣菜的小夥子調笑,她拿一根蘿卜去敲那個中輕男人敞裸的胸膛,那個小夥子便乘機捏了一下母親的膀子。父親恰巧撞見了,回家以後,也不發言,倏地從門背後抽出一根藤鞭子,嗖,嗖,嗖在母親背上便猛抽了三下。母親跌倒在地,她細小的身軀蜷縮成一團,兩隻肩膀猛烈的抽搐著,一雙青白的小腿,不斷的在蹬踢。她躺在地上的那副樣子,使我想起我們過年時宰殺的一隻小母雞,喉頭割斷了,躺在地上、兩隻雞爪子,不斷痙攣的蹬踢著,在做垂死的掙紮,一身雪白的羽毛,濺滿了鮮紅的血點子。母親躺在地上,並不哭泣,也不叫喊,一臉青蒼,一小撮嘴巴緊緊閉著。她那雙大眼睛,望著父親,好象要跳了出來似的。第二天,母親沒有起床。父親回家時,卻將一包花紙包著的盒子,往母親床頭一塞,急急轉身便走了出去。盒子裏是一件嶄新的細麻紗連衣裙,豆綠的底子,起著大團大團的紅芍藥。母親爬下床,將新衣裳換上,站在鏡子麵前左顧右盼起來。可是她露在外麵的背項上,卻添了兩條手指粗的鞭痕,橫斜在那裏,青紅青紅的浮腫起來,象兩條蛇,蟠爬在她那雪白的背上。

我八歲的那中,有一天,母親忽然失蹤了。她帶走了她所有的衣裳,也帶走了父親買給她的那條花裙子。她跟了小東寶歌舞團裏一個小喇叭手,私奔而逃。她也參加了他們那個歌舞團,環島巡回表演去了。小東寶歌舞團的宿舍,本來駐紮在長春路。母親常常去領他們團員的衣服回來洗。有一次,我經過他們宿舍,窺見母親正跟那些團員們混在一起,在唱歌。那個小喇叭手,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穿了一身絳紅的製服,胸前兩排金色鋼扣,袖子上兩道寬寬的金邊,他愛戴著一頂白色金邊的帽子,露著兩片滲黑油亮的發鬃來。他雙手舉著一管閃爍的銅喇叭,仰著身子,吹奏得異常囂張。母親夾在一夥女團員中間,一齊笑嘻嘻的在唱《望春風》她的頭上也歪戴著一頂白色金邊的男人帽子,我從來沒有看見她笑得那般開心過。

母親出走的那個晚上,父親擎著他從前在大陸上當團長用的那管自衛手槍,虛恫的搖揮著,跑了出去,聲稱要去斃掉那對狗男女。可是他半夜回來,卻醉得連路都走不穩了。他把我和弟娃叫去,咿呀晤晤訓了一大頓我們不甚明了的話,講到後來,他自己卻失聲痛哭起來,他那張皺紋滿布灰敗蒼老的臉上,淚水縱橫——那是我所見過,最恐怖,最悲愴的一張麵容。弟蛙嚇得大哭,我卻感到全身的汗毛都張開了,寒意凜凜。

母親出走,我似乎並沒有感到特別難過。大概因為母親對我從小嫌惡,使我對她隻有畏懼,沒有依戀。母親生我的時候,頭胎難產,子宮崩血,差點送掉性命,因此,她一日咬定我是她前世的冤孽,來投胎向她討命的。她常常用大拇指來搓平我的額頭,對我說道,

“黑仔,莫要皺眉頭,小孩子額頭上有皺紋,要不得,犯凶的。”

母親叫我黑仔,叫弟娃白仔。我長得象父親,高大黢黑,弟娃卻跟母親脫了形。一身雪白,一張娃娃臉,他那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好象是從母親那裏借來的,可是卻沒有母親跟裏那般怨毒,一徑眨巴眨巴,好象在憨笑似的。母親說,她懷著弟娃時,夢見了送子觀音,弟娃是觀音娘娘特地送給她的,所以才長得跟她那樣象。她親自給弟娃縫了一套火紅綢子的衣服,脖子上給他戴了一隻鍍銀的白銅項圈,項圈上接著十二生肖的鈴擋,弟娃滿地一爬,那些龍蛇虎兔的鈴銷便叮叮擋擋的響了起來,於是母親大樂,一把便將弟娃抱起摟入懷中、從他頭頂十直親到他那雙胖胖嘟嘟圓滾滾的小腿上,親得弟娃紮手舞腳,咯咯不停的傻笑。

有一天,母親在天井裏替弟娃洗澡,她用她自己那塊檀香皂,把弟娃一身都擦滿了肥皂泡子,她坐在本盆邊,佝著背,一頭烏黑的長發,嫋嫋的婉伸到膝上,她一麵掬起手,舀水澆到弟娃白白胖胖的身子上,一麵柔柔的哼著《六月萊莉》弟娃笑,母親也笑,他們母子倆清脆歡悅的笑聲,在那金色的陽光照耀下,回蕩著。等到母親走進屋內去拿毛巾,我走了過去,站在木盆邊,正當弟娃笑嘻嘻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我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在他那白白嫩嫩的娃娃肉上,狠狠的咬下了八枚青紅的牙齒印。母親趕出來,舉起火鉗將我的膝蓋打得烏青瘤腫,好幾天,走路都是瘸的。我看著那青腫的膝蓋,流出膿血來,心中隻感到一陣報複的快意,我不哭,也不討饒。那次後,母親對我又添了幾分嫌惡,說我一定是五鬼投的胎。

然而母親一走,我跟弟娃兩個人卻突然變得相依為命起來。弟娃一向是跟母親睡的,母親出走那天晚上,他卻跑到我房中,爬到我床上,拚命擠到我懷裏來,大概他心裏害怕。那晚我自己也很疲倦,便摟住他,學母親那樣,拍著他的背,一塊兒睡去。母親離家後,我隻見過她一次。那是她出走的第四個年頭,我剛上初中。小東寶歌舞團回到台北,在三重鎮美麗華戲院表演。我偷偷帶著弟娃,乘公共汽車過台北橋到三重鎮去。美麗華原來是演歌仔戲的,在重新路一個巷子口,戲院隻是一個三夾板圍起的大棚子,大門入口的地方,垂著兩幅花布門幔,圍牆板壁上,貼滿了彩色廣告海報:小家寶歌舞園青春熱舞。上麵印著許多露著大腿的舞女。一個戴著花紙帽的男人,站在入口處,舉著一隻講話筒,大聲呼喊;標致小姐!精彩表演!我帶著弟接買了兩張票,擠進了戲院,裏麵黑壓壓的人頭,差不多滿座了,鬧哄哄的。戲棚裏是水泥地,地上撤滿了果皮、瓜子殼、香煙頭、汽水瓶子。座位是一條條沒有靠背的長板凳,擠得密密的。觀眾差不多全是男人,許多打著赤膊,汗嘰嘰的露著上體。大多數的人都汲著木屐,坐下來後,便將木屐踢掉,一隻光腳板蜷到凳子上。裏麵的空氣混濁,暖烘烘的一股子汗酸腳臭。我跟弟娃擠到院台左側最邊頭的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戲台上接著一張破舊的茶紅幔子,台上有一排反射的座燈,把戲台照得通亮。戲台右邊坐著歌舞團的樂隊,有五個人,都穿著他們那繹紅色銅扣金邊的製服,在那裏大吹大打,好象萬華市場大拍賣時洋鼓洋號那股喧囂,那樣熱鬧。我發覺帶著母親私奔的那個小喇叭手,就坐在樂隊前排,第二個座位上。他揚著頭,鼓著腮幫子,眼睛瞪得老大,吹奏得很得意似的,手上的喇叭照得金光閃閃。他沒有戴帽子,梳了一個十分標勁的飛機頭,烏光水滑的。台上的司僅擎著麥克風出來報了幕,講了幾句風話,台下掀起一陣口哨飛來,突然間,六個舞女便從幕後跑了出來。她們都穿著短短的粉紅裙子,白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麵,每個人的頭上箍著一圈亮晶晶的金色鎖片子,兩隻手腕上也戴滿了閃爍的手釧子。她們出來後,肩靠肩站成一排,等樂隊換了一支曲於,她們倏地都甩出一隻手來,往台下一指,一齊失聲唱了起來:

寶島姑娘真美麗————

台下的觀眾更加興奮起來,大聲叫道:跳!跳!跳!樂隊敲打得愈來愈急切,於是台上的舞女互相勾肩搭背,一宇排開,開始飛踢大腿,跳起舞來。她們一邊踢,一邊唱,手釧子錚錚鐺鐺。台下的男人們,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司儀手執著麥克風,也在大聲喊:嘿!嘿!黑!好象在替那些舞女加油似的。

我和弟娃的座位很偏,看得不太清楚。我戰了起來,張了半天,赫然發覺,原來台上左邊第一個舞女,就是母親。她們六個人,都搽得一臉大團大團紅通通的胭脂,眉毛眼睛畫得又是藍又是紫,臉譜勾得一模一樣,不容易分別。母親已經三十出頭了,可是她身材嬌小,又那樣打扮著,看起來,竟象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她比其他的舞女都矮小,踢起腿來,總比她們遲緩一些。她一徑例著塗得紅紅的嘴巴,露著一曰自牙,做出一副笑容來。

可是她那雙大眼睛卻一直急切的眨巴著,好象十分倉皇吃力的模樣。我告訴弟娃,母親也在上麵跳舞,弟娃趕忙爬到凳子上去,尋找了片刻,突然,他叫了——聲:

“阿母一”便站在凳子上哭泣起來了。

6

南機場克難街兩邊,都是賣西瓜的小販,地上撤滿了吃剩的西瓜皮西瓜子。稀爛鮮紅的西瓜肉,東一塊,西一塊,招來許多嗡嗡的蒼蠅。在太陽底下曬狠了,那些爛紅的西瓜皮肉,都在冒著一般發了酵甜膩的嫂氣。母親住的那棟房子就在克難街底的一個貧民窟裏。那是一棟十分奇特的建築物,一所日據時代殘留下來兩層樓的一座水泥房子,牆壁堅厚,牆上沒有窗戶,隻有一個個小黑洞,整座房子灰禿禿,象是一座殘破的碉堡,據說是日本人駐軍用的。我進到房子裏,一道螺旋形的水泥樓梯,婉蜒上升,伸到那看不清的幽暗裏去。裏麵陰森森,洋溢著一股防空洞裏潮濕的黴味。一座樓裏不知道住了多少戶人家,裏麵人聲嘈雜,大人的喝罵,小孩的啼哭,可是因為幽睹,隻見黑影幢幢,卻看不清人的麵目。我扶著那道水泥欄杆,摸索著,爬到了二樓頂,母親住的那家門口去。大門敲著,有一個老太婆坐在門口一張矮凳上,點著頭在打盹。那個老太婆穿著一件黃白麻紗的敞領汗衫,她頸子上的皺肉,象雞皮似的,鬆垂了下來;腦後掛著一小撮發鬢,前額上的毛發卻掉光了,一大片粉紅的發斑侵到她眉毛上,好象她前額上的頭皮給揭掉了一般,露出鮮紅的嫩肉來。

“阿巴桑,黃麗霞在麼?”我卸掉了墨鏡,招呼她道。

“恩?什麼人?”老太婆睜開眼睛,嘎聲問道。

“黃麗霞,阿麗。”

老太婆也不答話,清了一清喉嚨,叭一下往地上吐了一日濃痰,朝我狠狠打量了一下,才用手往裏麵一間房間指了兩下。我走進去,穿過一道磚砌的弄堂,弄堂底那間房,房門垂著一張醬黃的布簾。我撈開簾子,房中暗,甚麼也看不見,隻有隨著簾縫射進去一道昏慘慘的日光。我探索著走進了房中,裏麵又悶又熱,迎麵撲來一陣腥檀的惡臭,好象是死雞死貓身上發出腐爛的穢氣一般。

“阿母”我悄悄叫了一聲。

我佇立片刻,等到眼睛漸漸習慣了房中的幽暗後,才模糊看到房中有張掛著一頂方帳的床,床上隆起好象躺著一個人。我走了過去,站在床前,又叫道:

“阿母,是我,阿青。”

“阿青麼?”

那是母親的聲音,尖細,顫抖,從黑暗中,幽幽的傳了過來。一陣唏噓摸索的聲音,啪的一下,床頭一盞暈黃的電燈打亮了。母親佝僂著側臥在床上,身上裹著一件黑色絨線外套,下半身也裹著一條花布套棉被。她的頭深深的陷入了枕頭裏,枕頭邊堆著厚厚一疊粗黃的衛生紙;床上罩著的那頂方帳,汙黑汙黑的,好象是用舊了的抹布拚湊起來的一般,綴滿了一塊塊的補釘。我走到她床頭邊,她掉過臉來,我猛吃一驚,她那張臉完全變掉了。她原來那張圓圓的娃娃臉,兩頰的肉好象給挖摔了一樣,深深的凹了進去,顴骨嶙峋的聳了起來,她的兩隻大眼睛整個陷落了下去,變成了兩個大黑洞,眼塘子烏青,象兩塊淤傷,臉肉蠟黃,兩邊太陽穴貼了兩片拇指大的黑膏藥,一頭長發睡成了一餅一餅的亂疙瘩。她的兩隻手緊緊抓攏,象一對蜷起的雞爪子,她那本來十分嬌小的身軀,給重重疊疊的衣裳被窩裹埋在床上,驟然看去,象是一個幹縮了的老女嬰。她伸出她那雞爪般的手,一把撈住了我的手腕,尖起她淒厲的聲音,迫促的叫道:

“你來得正好,阿青。快,快,把你阿母抱起來,床前有個痰盂,你看見嗎?”

我把被窩掀開,將母親從床上抱起來,她的身體幹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我一隻手托住她的背脊,我摸得到她背脊上突起來一節節的硬骨。她身上透著一股嗆鼻的藥味和汗臭。我把她放在痰盂上,痰盂裏已裝滿了半盆黃濁濁的尿液,我進來時聞到那股奇異的腥膻,就是那裏發出來的。母親坐在痰盂上,佝著身子,怨怨艾艾的說道:

“剛才我喚破了喉嚨也沒有人理我,那個死老婆子在裝聾呢!他們看見你阿母病得動不得了,便都來欺負我。她敢站在我房門口,對她兒子說:”那個查某不中用啦,還醫她做麼?——“母親嗤嗤的冷笑了兩聲,”考背,偏偏你阿母又死不去,天天在這裏拖!“

母親解完小便,用幾張粗黃的衛生紙揩幹淨。我把她從痰盂上抱起來,放回床上。‘

“我怕冷,阿青,替我把被蓋好。”母親顫抖著聲音叫道。我趕忙將被窩裹到她身上。她這間房間的窗戶都緊緊關了起來,而且還蒙上了厚簾子,我的背上一直在淌汗。

“你知道麼?阿青,他們都在等我死呢!”母親壓低了聲音,她伸出她那瘦得隻剩下一把筋骨烏黑的右手來給我看,她的無名指上猶鬆鬆的套著一枚磨得泛了紅的金戒子。“他們等我一死,就要來脫我這隻金戒子。別做他娘的春夢啦!我吞到肚子裏去,也不會給那兩個夭壽的!可是阿青,你阿母窮得要命,想吃片西瓜也沒有錢買——”

母親說著,她那雙深坑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突然笑道:

“嘿嘿,你這一身穿得蠻標致嘛,你發財了麼,阿青?乖仔,給點錢給你阿母買東西吃好麼?我餓了一天了,他們拿來的東西,是喂豬的糠,哪裏人吃的?”

我掏出昨天剩下的兩百塊錢,分了一張一百元給母親,母親那雙瘦得象雞爪子的手,捏住那張鈔票,直打顫。她那張變得醜怪破爛的臉卻綻開了,笑得象個小女孩一般。她急忙把那張鈔票塞到枕頭底下,生伯別人看見,會搶走一般。她把錢藏好,拍拍枕頭,仰臥下去,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醫生說,毒跑到骨頭去了,要鋸掉——”母親用手在她下身劃了一下,“兩條腿都要鋸掉,鋸一條腿要七千塊錢呢!莫說我沒錢,有錢我也不鋸!醫生說,毒已經散開了,攻心就要死了。死不是死,我這種女人還活著做什麼——”母親突然顫巍巍的撐起身來,她那雙陷落的大眼睛灼灼的閃起光來,“阿青,你答應你阿母一件事好麼?阿母從來沒有求過你,你就替你阿母做這一件事好麼?”

“好的。”我應道。“

“你阿母是活不長的了,阿母死了,你到廟裏去,替你阿母上一蛀香,哪個廟都行。你去跪在佛祖麵前,替你阿母向佛祖求情。你阿母一輩子造了許多許多罪孽,你求佛祖超生,放過你阿母,免得你阿母在下麵受罪。你阿母一生的罪孽,燒成灰都燒不幹淨!死,你阿母是不怕的,就是怕到下麵那些罪受不了——”

母親說著,她那深坑的眼眶突然冒出兩行眼淚來,流到她那凹下去的麵頰上。我將床頭那疊極黃的衛生紙遞了兩張給她。她接過去,揩了揩麵上的淚水,擤了一擤鼻涕,才又倒臥到床上去。隔了半晌,她長長的籲了一口氣,歎道:

“你們阿爸,其實他對我,也還不錯的。隻是,隻是——”

她皺起眉頭,順了順嘴。突然間,她嘴巴一撇,輕佻的笑了起來,問我道:

“怎麼啦?老頭子還好麼?還天天呷酒麼?”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我有三個多月沒看見他了一阿母,我也離開家了。”

“是麼?是麼?”母親亢奮起來,眨著她那雙下陷閃灼的眼睛。隨即她卻伸出手來,拍了一拍我的手背,點著頭,歎道:

“你也跑出來了,阿青。”

“是阿爸趕我出來的,”我說道。

“哦,是麼?”

母親喃喃應道,她的大眼睛默默的注視著我,手擱在我的手背上。一刹那,我感到我跟母親在某些方麵畢竟還是十分相象的。母親一輩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尋,最後癱瘓在這張堆塞滿了發著汗臭的棍被的床上,罩在汙黑的賬子裏,染上了—身的毒,

在等死。我畢竟也是她這具滿載著罪孽,染上了惡疾的身體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後生,開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尋了。那一刻,我競感到跟母親十分親近起來。

“那麼,現在隻剩下弟娃一個人跟著你阿爸了?”母親細顫的聲音,變得酸楚起來。

“阿母——”我覺得我的喉頭好象給塞住了,叫不出聲音來了似的。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親骨肉,你對他是要好的——”

“阿母,弟娃死了,”我終於大聲說了出來,好象胸中一塊淤血,一下子吐了出來似的。母親呆呆的望著我,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話,“弟娃死了三個多月了,阿母——”

我坐到母親頭邊,緊緊執住她那雙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關打著戰,我俯下身去,向母親急切的傾訴起來。我告訴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長春路康福醫院的吳醫生說他是重感冒,隻給他打了一針退燒針。第三天,弟娃便昏迷了。他一夜咳嗽,全身燒得滾燙。我們送他到台大醫院去急救。他們給他上了氧氣,弟娃直著脖子喘了一夜,天亮時,才斷的氣。斷氣的時候,是我抱住他的。醫院裏的人,要把弟娃抬走。我用腳猛踢他們,不準他們碰他。後來阿爸將我拉開,醫院裏的人,用一塊白布把弟娃蓋了起來,抬走了。母親靜靜的聽著,沒有作聲,我講完後,我們默默的相對了好一會兒突然間,母親奮力掙脫了我的手,僵直直的便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隻手顫抖抖的指著我,厲聲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