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有何見諭?”丁公道:“小弟立誌要做清官,幸蒙各上台見諒,凡壽禮、節禮一概不受。此雖上台之情,亦多賴諸縉紳遊揚之力。但衙中食指頗多。薄俸用度不來。前已遣人回家去,設處些銀兩來用,此時卻還不見到,沒奈何,欲煩年翁貴相知處暫撮四五百金濟急。一等家信到了,即當加利奉還。”董聞聽說,義不容辭,隻得應承道:“年祖台在此做官至欲稱貸以度日,清介可知。既承見托,自當有以報命。”說罷,作別而歸,心中思討道:“借債非易事。我當初隻為借債,受了許多累,今丁公要我轉貸銀兩,卻是沒處去轉貸。除非我自有銀借他便好。爭奈徐世子所贈多金,我把來贖了些田產,又在遐施兄與常兄麵上用了幾百金,所存無幾,隻好留在家中用度,那裏有得借他?若說轉去求人,除是遐施兄不死,他便慷慨豪俠,能濟人之急。如今教我求那一個?”又想道:“他道我是有交遊的,所以見托。
我既一時應承了,若沒處設法銀子與他,豈不被他笑話?”尋思無計,忽然想道:“官要借債,何不原去向官借?但恐與丁公同僚的官就有銀子,不好放債。若對下司說,又像要抽豊他的了。除是武官衙門,不相統屬的,便肯借。我且去與餘總兵商量則個。”於是便往總兵府中,與餘總兵相見,備言其事。餘總兵道:“我聞丁理刑到各縣查監,凡縣官饋送之物,一毫不受,清廉太過分了。他要借債,本該借與。隻怕借了去,一時無以抵償,十分催討又不好意思,還是不借罷。”董聞道:“這不必過慮。都在學生身上,斷不拖欠便了。”餘總兵見董聞一力擔當,便慨然應允。董聞隨即去與丁推官說餘總兵處有銀可借。丁公便寫下一紙五百兩的借契,言定按月三分起息,作中便借重了董聞的台號。董聞把借契交與餘總兵收了,餘總兵取出白銀五百兩來,說道:“學生原沒有債放,這銀子不是我的,是一個內司相公的。他不肯輕借,因見有董先生作中,將來必無差候,所以相托。”董聞道:“這都在學生身上。”當下接了銀子,便親赴刑廳內衙,當麵交與丁推官收訖。丁公稱謝不盡,留董聞在私衙小飯,又閑話了半晌,董聞作謝而出。
上了轎行不數步,隻見一夥公差,押著一個和尚,飛奔到府前來。那和尚口中叫屈不迭。董聞在轎中看時,認得那和尚卻是沙有恒,便忙下轎,喝住了眾公差,扯著有恒問道:“我屢次到庵裏來尋你,值你遊方未歸,不得一見。你幾時歸庵的?今日為著甚麼屈事,被捉到這裏?”有恒道:“說也好笑!小僧歸庵不多幾日,卻無端被人扳害做賊,今日拿解理刑廳聽審。”董聞道:“是誰扳害你?”有恒道:“那賊人叫做宿積。“董聞道:“我久聞此人之名。你與他平日有甚冤仇?”有恒道:“我與他從未識麵,並無嫌隙,不知為甚扳害我。”董聞道:“你休著忙,我與你辨白此事。”便教轉轎,再到廳裏去見理刑老爺。眾公差見有恒是董博士的相知,便不敢囉唕,且隻帶他到土地祠內坐著靜候。看官,你道那宿積因何扳害沙有恒?原來是路小五指使的。小五自那日在董家,見了金楚胥出了醜,袖著假硯,含羞而歸。及到家中,卻不見了妻子門氏。
隻因小五出門時恨了幾句,門氏恐怕丈夫回來又要尋鬧,思量往鄉村中一個嫂娘家中暫避幾日。不想走到半途,天已昏暮。
況他是對盲眼睛,行步又慢,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正沒奈何,恰好從大力庵走過,隻得叩門借宿。沙有恒恰是那天回庵,遂不合留他住了一夜。至次早,門氏才走出庵,正撞著小五尋來,問知昨夜住在庵裏,十分惱怒,趕進庵,扭住有恒,罵道:“賊禿!你如何引誘婦人在庵裏宿歇。”有恒道:“他自來叩門求宿,我們出家人慈悲為本,憐他是個眼目不便的女人,留他在佛前拜台上歇了一夜,怎說是我引誘?”小五那裏肯聽,隻顧與有恒爭鬧。兩邊眾鄰舍走來,都是和有恒相好的,都說小五不是。小五拗眾論不過,隻得放了有恒,自把妻子打了一頓,仍舊領回家去。卻隻恨著和尚,不曾出得這口氣。正是:
即非閉門不納,難言坐懷不亂。
一霄底事堪疑,百口令朝莫辯。
路小五正自懷忿,怎當柴昊泉父子聞知此事,把小五百般嘲笑,說道:“你令正與和尚相知,家裏饅頭吃不盡了。”又道:“大力庵中和尚,自然有大力,所以令正登門就教。”小五被他們嘲得毒了,心中忿恨,思量要暗算他。適值此時,米價騰貴,昊泉新糶了米,收得價銀三百兩在家,小五便指引宿積去盜了他的,把來大家分了。當初柴白衍與小五同謀,使宿積去盜董家銀子,誰料今日自己的銀子也被他盜去。正是:
昔日害人今害已,出乎爾者反乎爾。
小人好與小人謀,惹盜招偷皆自取。
柴昊泉失了銀子,懸著重賞,教捕人緝賊。那些捕人貪了賞錢,如何不用心追緝?不上幾日,早把宿積緝著了。此時捕廳員缺,刑廳署印,便將宿積解送丁推官究問。路小五恐怕他招出自己來,因暗地去囑咐他道:“你切莫供出我來。你隻扳了大庵中和尚沙有恒,說他是個窩主,我便替你上下使錢,保證不至受苦。”宿積依言,遂把有恒板害。正是:隻為疑他盜色,因便誣他盜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