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推官既死,公子與家眷等一齊號哭。天才黎明,董聞早到。原來董聞打聽得丁推官昨夜扶病回署,因此特來問病,不想丁推官已氣絕了。董聞來到私衙,撫屍大哭了一場,因對公子道:“不佞與尊大人相別半載,時切懷想。前接他的手劄,備言遷葬亡兄董遐施,又道開河多得鬼神之助。不佞屢欲趨候,並申謝私,隻想公務倥傯,不敢去煩瀆他。後聞他有病,還道是微恙,回署調理,自然痊可。誰知忽有此慘變。我想舊冬在內父處與尊大人一會之後,不意遂成永訣。如今地方上失了一位賢官,不特為一家哭,當為一郡哭。”公子道:“今日多蒙老年伯來問病,誰知卻做了探喪。”說罷,以頭撞地,號慟不止。董聞正在那裏勸他,早有本府太守,與各廳同僚,及附郭的祥符縣之官,都來探視。太守一麵具文申報撫按去了。
少頃,餘總兵與衛守備也來投帖奉探。餘總兵見董聞在那裏便麵約道:“少刻屈到故衙一會。”董聞應諾。餘總兵去後,董聞對了公子道:“餘總兵約我去會話,多應為索債了。”公子噙著淚道:“先君是個清官,既無宦囊遺留,家中又素貧,近日止措得二百餘金寄來。如今做治喪扶柩之費,尚且不夠,那有銀子還他?如何是好?”董聞道:“年丈不須憂慮。此事不佞當代為圖之,你日下且支持入殮之事。”說罷,作別而出,便往餘總兵衙中。相見畢,董聞先說丁司李死得可傷。餘總兵說起債負道:“此債是內司相公放的,如今要取索本利。”董聞道:“這宗債務,他自然設處奉還。但目下還求格後。”餘總兵道:“總仗先生始終其事。”董聞應承而別。回到家中,正替他籌劃算計,忽然接得京中書信一封,卻是翰林莊文靖寄來的手劄。
拆開看時,書中備道契闊,未複雲:“我即日或奉使南行,便道當圖良晤。”又別外有書啟二封,要致馮撫院與卞按院的。書中專寫董博士與丁推官兩個門生,要求撫、按青目,即托董聞轉致。董聞看了。大喜道:“丁年兄雖死,今有此書,他所遺的債負,須要借此機會設法清還了。”便將一書付與撫、按門上值日的員役,投遞進去。次日,撫、按二公都發帖來請董聞去相見。董聞先往見馮撫院。講禮寒溫罷,撫院道:“學生久仰盛名。昨接貴師台莊大史手書,極稱大才。將來學生正要請教。隻可惜貴同門丁司李,已先物故,使學生無可用情,有負莊老先生所托。”董聞道:“始晚生與丁推官向在恲懞之下,食德已多。今承敝座師謬寫,更得仰盡休光,實為萬幸。所惜者丁推官死於公事,不及久沾憲祖台雨露耳。”撫院道:“丁司李為開河公事盡瘁而死。真乃可傷。”董聞便乘機進言道。
“開河一事,雖有丁推官鞠躬盡瘁,捐軀赴功,然建議畫策,出自上台。比如唐朝平淮之勳,效勞者李愬,而功必歸於裴晉公。自今河道得通,民受大利。上台可謂功不在禹下矣。但治水固以夫禹為主,尤賴伯益為之替襄。若下司不能仰體上台美意,奉行倘或不勤,其事終難就緒。”因把丁推官冒暑監督,曉夜不息,以致得病身之故,細述了一遍。又說道:“丁推官死於公事。一身固已不惜。但他生前既極清苦,死後又甚蕭條,煢煢孤子,貧窘異常。糊口之需尚難,扶柩之資何措?父為他鄉之鬼,子為無告之民。見者傷心,言之可涕。”馮撫院始初聽得董聞歸功上台,已是十分喜悅。及聽到丁推官奉行有功,便著實首肯。後聞說丁公子窘苦之況,不覺惻然動容,又想著莊翰林寫書份上,亦如前言宛轉細談。按院亦大喜,也自捐銀助喪。恰好虞同知申文到來,報稱河工已完,撫、按會同親往踏勘。果見向來淤塞之處,俱已疏通。及細察所開河道,丁推官工程,十居七八。止剩十之二三,卻是虞同知補完其事。又聽得民謠雲:
河便開得好,二官那裏討?可惜一個丁青天,卻被開河開殺了。
撫按二公聽了民謠,相與勸息。那些眾百姓又傳說丁推官顯靈之事。原來丁推官死後,忽一日天色抵暮,眾人都望見一簇儀從沿河而來。前麵兩道紗燈,幾把火炬,後麵轎上坐著個官人,繞河邊巡行一番而去。眾人隻道是虞同知出來看河。至次日問時,虞同知昨夜並未出來。眾人又疑是本縣知縣出來巡視,及問縣中人,都說昨夜縣公自在堂上理事,從未出城。眾人咄咄稱怪,惟有河公在心,故死後也在河邊顯聖。撫、按二公聞知這話,一發驚訝道:“丁司李生為賢官,沒為神靈,固其宜矣。”於是回署之日,即各湊銀二百兩送與丁公子為賻儀。公子得了這宗銀,差人請董聞來,謝其吹噓之力,並商議還債。
董聞道:“兩上台所贈,共四百金,並家中寄來之物,為喪中使用。隻將三百兩付我,待我替你別措二百兩,湊足本銀,把去還餘總兵。其利銀競讓他相讓便了。”公子道:“若得如此,最感固旋之德。隻是要累及老年伯,使不肖於心何安?”董聞道:“說那裏話,左右不佞也該助喪的。”公子道:“高儀如老年伯,非世俗所有,豈可概望諸餘總兵?他將本求利,怎肯相讓?”董聞道:“這不妨。我自有說話對付他。”當下別過丁公子,自去問親友處挪借銀兩。這些親友不比前番了,見他今日已得小小富貴,便不敢不借與他,又料他不久的,不妨借與。因此二百兩銀子,不勾幾日,都借到手。董聞湊足了五百之數,即往見餘總兵,且不把銀子拿出,先說丁推官死後,他公子貧苦異常,幾不能自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