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問他是何故;他道:‘我的相印,那人偷去何用?不過要私印什麼文書耳。印畢,自當見還。我若求之太急,彼將俱罪,欲減其跡,勢必投之水火,不可複得矣。今我聽其自然,不去追尋,那人便好把來還我。’於是家人都服裴公之高見。我如今也學它,不去追尋。過了今夜,包管明日那印見便有了。”眾內監半信不信,且各歇息。到第二日,鄢寵起來,看印匣中依舊空空如也。那時才慌了手腳,想道:“不好了,這偷印的,不是要印甚文書,竟是要害我性命的了。我失了這印,萬歲爺知道,發怒起來,真有性命之憂。怎生是好?”一時沒奈何,且托病閉門至夜間,睡不安席,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巴到明天明,忽聞小內監傳聞道印已在後堂屋梁上尋獲。鄢寵聽得,分明拾了珍寶,忙教取來。隻見印上縛著一封書,拆開觀看,上寫道:
“山東總兵官武功將軍常奇,再拜書於司理鄢公麾下。這有客從京師來,持老公公寶印一顆奉獻。某不敢隱匿,隨令齎還,伏乞檢收。前聞老公公欲索某黃金千兩,今此印已足當之。
嗣後宜相忘於汪湖矣。專此附達,統希台照。”鄢寵看了,嚇得魂飛天外,搖頭吐舌,半晌做聲不得。想到:“怎麼常奇手下有這樣異人,到我臥榻之前,如入無人之境。山東至北京,也有好些路程,卻隻一日拿了印去,又隻一日送了印來。想那人有劍術的。曾聞劍術通仙,能劍顯通身,遊行空中,頃刻千裏。他眷這樣人在身邊,便若取我的頭,也如探囊取物。這偷印取印,明明送個信與我。我如今不要去惹他,倒該降心抑氣的去結交他才是。”便寫下一封婉轉致謝的手書,差的當人到山東,麵見常奇叩謝。常奇厚賞來人遣回,不在話下。
看官,你道宿積偷印之後,果然於兩日內到了山東,又取了常奇的書,來到北京,恁般迅速麼?不知常奇這封書,就是宿積在山東起身時,預先付與他藏著的。宿積偷了印,並不曾回山東,隻在京城裏伏了兩日。到第三日五更以前,卻把這封書縛在印上,仍飛身至鄢寵府中後堂屋梁上放下。前日董聞書中傳的計策,便是這條計策。常奇附耳說的言語,便是這言語。
鄢寵怎知其中就理?隻道偷印的人一日到山東,一日到北京,往來如風。好像田節度床頭,被薛仆射家的紅線盜了金盒,又像郭令公府中,被崔千牛家昆侖奴盜了紅綃的一般。如何不怕?有殘句言語說得好,道是:
“一個大閹人,失落一個小閹人,本來姓平。一個真閹人,換出一個假閹人,改號更生。一個自閹人,再收一個被閹人,卻是賊精。一個活閹人,又頂一個死閹人,潛出京城。一個文閹人,願做一個武閹人,在外典兵。一個貪閹人,偏向一個窮閹人,問他要金。一個奇閹人,羞於一個賤閹人,入內趨承。
一個內閹人,卻被一個外閹人,嚇碎了心。”若論宿積前日的罪犯,本該斬首。董聞因想著董濟之言,免其一死,不意今日竟有用他處。孟嚐君收養狗盜在門下,虧他盜了狐白裘,方才出得秦關。虞詡治朝歌,募取偷兒,以賊攻盜,遂成平盜之功。可見君子用人須把眼界放寬些。也有幾句口號說得好:
前盜床頭金,是小人使他害君子,其罪難饒。今盜床頭印,是君子使他嚇小人,其功已立。前窮途中餉,是小人使他害小人,幾受其殃。今奉書中計,是君子使他勸君子,頗得其力。
同一盜而正用之,則為義盜。猶是賊而善用之,則為佳賊。劫銀還銀,在二柳之下,義矣常奇。取印還印,隻兩日之間,佳哉宿積。
閑話休提。且說鄢寵分付手下太監,把失印一事隱過,不許走漏消息。將常奇這封書私自焚毀,以滅其跡。一日侍天子,見天子命一個小內侍,把常奇所撰《白鹿賦》背誦來聽。鄢寵候天子聽畢,從容奏道:“常奇這人雖有文才,卻是個狂烈之士。初時殺人報仇,後來逃入異國,興動幹戈。今雖歸降,到底可近不可近。不若予以爵祿,並封其妻,使居於外。彼誌得意滿,自能為國家捍圍備患。若欲召之入宮,使趨侍左右,彼抑鬱不得誌,必心懷怨望。萬一生出變故來,恐非所以保護聖躬,安全王國也。天子平日本是極聽信鄢寵的,即準其所奏。
隻因這一番,有分教:美人生色,虛名亦足千秋;豪傑揚聲,佳話完成一段。正不知怎生結束,且聽下卷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