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隻赤胸朱頂雀在尼歐的一所破房子裏歌唱;炮彈把房子炸毀了,但鳥籠卻完好無損。炸死的牲口千姿百態……有些靠在樹上,有些靠在籬笆上,有一頭牛四腳仍然站得穩穩的,在風中輕輕晃動……攀爬薔薇還貼在倒塌的農舍的牆壁上,硝煙散盡之後,鮮花依舊在散發香味。”
查爾斯·沃頓貝克《登陸!》
登陸日的第二天,也就是6月8日,卡帕重新回到奧馬哈海灘。直奔設在內陸巴約的新聞報道營之前,他在海灘停留一陣子,再次拍攝了海灘的情景。與死亡緊密相連的浮動物和破損物擠在高水位線上:步槍、肢體、破碎的用具和許多本《聖經》。在伊奇萊德附近,卡帕發現當地的漁民神情嚴肅地看著成排遮蓋著的屍體。在別處,他看到被俘虜的德國人在海灘上挖臨時墳墓,48小時前,就是這些人在朝他射擊。當天下午,一名美國牧師在海灘上舉行了一次葬禮。在電影製片人帕特裏克·傑迪找到的一盤少見的新聞紀錄片裏,卡帕的胡須刮得很幹淨,正在快步但謹慎地圍繞正在做祈禱的作戰人員和新聞記者轉圈,他看上去身體很健康。
到了晚上,他到達內陸6英裏外的巴約。德國人放棄了巴約城,幾乎沒有留下很大破壞。卡帕拍攝了一些英國軍官在一條保存得比較完好的主街上行走的樣子。在他們身後,有一家服裝店,窗戶裏麵展示著穿著夏裝的三個人體模型。“這種不起眼的富足,”《生活》雜誌報道說,“就是典型的巴約風貌。其德國司令官將洗劫和勞力征用保持在最低限度上。”
《生活》雜誌並沒有提到,通敵行為在這裏是很廣泛的,而抵抗活動卻是極少的。在這個發達的諾曼小城裏,法國人經曆了一場順利的戰爭。他們的孩子一開始用納粹敬禮迎接新來的占領者。在別處,一些剛剛得到解放的法國人根本不高興看到美國人和英國人的到來。登陸日炸死了數以千計的諾曼人,其中一些並不比另外一些更無辜。
當天晚上稍晚些時候,卡帕發現做新聞報道的一些同事坐在一個穀倉裏,圍著跳躍的燈火喝卡爾瓦多蘋果酒。他們是在為他本人做懷念守夜。他後來說,有一名軍士說看見他的屍體浮在奧馬哈的淺水裏。因為在前線已經有48小時看不到他的人了,人們就正式宣布他已經死亡。他寫道,檢察官甚至還批準公布他的訃聞。
當天晚上,在叫做萊恩多爾的一個旅館裏,卡帕和他的同事們明顯又幹掉了好幾瓶卡爾瓦多蘋果酒,慶祝他死而複生的奇跡。參加這次慶祝性的守夜活動的人還有恩裏·皮爾和查爾斯·沃頓貝克,他已經是《時代與生活》雜誌歐洲工作站的新負責人了。第二天,卡帕與他們一起前往報道盟軍對瑟堡的進攻,那是極重要的一個海峽港口,也是“登陸行動的第一個重要目標”。重返前線之前,每個人都痛快地吃了一頓牛排,刮了胡子,洗了熱水浴,換上了衣服。他們可能要再過幾個星期才能做同樣的事情。
到了登陸第九日,這三名記者已經進入了戰鬥的旋渦。“從6月15日到6月27日,”沃頓貝克回憶說,“我們幾乎每天都與一個營或者一個連一起作戰。”登陸日活下來的人,當時在一道又一道的灌木籬牆之間前進,每天都會損失很多戰友和朋友,其中大部分人都是被餌雷和地雷炸死的。如果每天能走完兩道灌木籬牆,那他們就算是幸運的:花紋是諾曼人古老的拚湊物,小塊小塊的田地用很陡的樹堤或濃密的灌木隔開來,這給了防禦者很大的優勢。“平均來說,在諾曼底,每公裏路程就有十四道樹籬,”曆史學家史戴芬·安布羅斯指出,“為攻擊行動而清除樹籬是一項代價極高和耗費體力的事情,待實施攻擊,完成攻擊,攻擊之後清理戰場,這些工作都需要半天或更長時間。到了行動的末尾,會發現還有下一個樹籬,就在50米或100米遠的地方等著。”
軍士羅依·史迪文森是第116步兵師的,他回憶說,任何一個時刻,他的朋友都有可能被狙擊手擊中,或者踩上地雷後化作一團血肉。史迪文森自己也受過重傷,當時,他的一名戰友在他前麵幾碼遠的地方踩上了一枚地雷。另外一些人嚇破了膽,自殺了,或者開槍打傷自己的腳。正是那些不出聲的人,那些在訓練營裏受過嘲笑的人,此時往往證明是一些冷血殺手。不管是不是這樣的,大多數人都發現自己並不是懦夫,而且相信自己的確如此。當恐懼感折磨自己的時候,他們並沒有倒下去。進入一個新的城鎮或鄉村後,他們被迫去清除每一條街道,有時候是一棟房子接一棟房子地清理。
沃頓貝克和卡帕有很多天都是這樣過來的,他們躲在樹籬後,鑽進建築物裏,或者奔跑著尋找掩體,因為德國人時不時組織起瘋狂的反攻。跟攻擊者不一樣,很多德國人都是從非洲、俄國和意大利回來的冷血動物、殺人老手。經曆告訴了他們,就如同經驗也告訴了卡帕,在炮火襲擊之下,人應該如何盡量縮成一團躺在地上,應該如何忍受白天經曆持續不斷的壓力,而且得不到休息,得不到足夠營養的痛苦。到了最後一刻,他們要麼把毛瑟槍舉過頭頂,要麼舉起白旗,大部分人都會選擇活下去。“他們作戰不是一直打倒最後一名德國人,而是打倒第一個美國人。”有一天,卡帕這樣對沃頓貝克說,他在嘲笑德國人。
卡帕拍攝了美軍進軍哥登丹半島的情形,一同在《生活》雜誌上發表的文章並沒有提到德國人更充分的作戰準備,也沒有提及他們極充足的武器裝備。卡帕很快就聽懂了每一種武器發出的不同聲音,經曆過樹籬戰鬥的每一個大兵都有類似的體會。德軍的MG42機關槍每分鍾打出1200發子彈。在其他死亡噪音的大合唱當中,這些機關槍發出的聲音如同巨大的織布在人的耳膜邊撕裂。德國的88毫米火炮是戰爭到目前階段使用的最大的火炮,其發射速度為音速的近三倍。血肉之軀構成的靶子從來都來不及聽到這種炮彈呼嘯的聲音。德國的反坦克
炮比美國的火箭炮威力強大得多。它突然發出的“嗚……什”聲,在許多美國坦克駕駛員恐怖的夢中時常發出回響。之後還有所有聲音中最可怕的一種——“嗚咽的明妮”——那是煙霧放射器幾乎在瞬時間發射出來的追擊炮彈,德國人稱這種武器為“輪子上的俯衝轟炸機”,因為跟這種炮彈配備在一起的還有一種哨音,跟俯衝轟炸機一樣,它們“對聽到這種聲音的人產生的心理穿透影響遠遠勝過爆炸本身產生的威力”。
在死亡花紋中向北行進過好幾天之後,有一天晚上,卡帕和皮爾發現,他們再也吃不下野戰幹糧了,因此決定去找點好吃的東西。他們說服一位管夥食的軍士,裝了一批軍用夥食,之後開車到一個叫雷彼爾的小村,卡帕走進村裏惟一的餐館。幾分鍾後,他回來了,示意皮爾和他們的司機二等兵科根跟他一起進去。到了一個天花板很低、而且有斜坡的擠得滿滿的房間後,餐館的女管家讓他們坐在一張長桌子邊上。卡帕跟她達成了一項交易:用盒裝的壓縮食品換一頓晚餐。大家吃得相當壯觀,這期間,卡帕跟幾名當地人談話。“(法國人)對德國人沒有多少很壞的話要說。”皮爾報道說。他們離開餐館的時候,科根狂喜。他才19歲,這還是第一次吃法國飯菜。
6月22日,卡帕跟皮爾和沃頓貝克一起作為第9師的一個美軍營隊進入瑟堡郊區。在一個街角上,卡帕發現好幾名德國俘虜和由妻子陪伴著的俄國應征人員。這些妻子都怕得要死:德國人告訴她們的丈夫說,美國人並不俘虜敵人。這是讓他們戰鬥下去的最好辦法。
從遠處看,瑟堡港在熊熊燃燒。這個營隊朝市中心前進,卡帕聽到附近的街上有激烈作戰的聲音:那是MG42機關槍發出的噠噠聲,還有魯格爾手槍發出的零星槍聲。狙擊手在找人。20毫米的子彈很快就在頭頂上飛起來。這個營的直接目標是一所醫院,德國人在那裏俘虜了一百多名美國傷病員。突然之間,一名年輕的上校走近卡帕和他的同事,雖然天氣不好,但這位上校還是戴著太陽鏡。“幾分鍾內,我們的連隊將從這條路過去,清除前方的一個據點,”他說,“隻有大約半英裏路。一路上的房子裏可能有狙擊兵。你們想跟我們一起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