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子也笑道:“他逗你耍來,孩子又不讀書,那得玉帶上身?”媽媽子道:“他賺你錢來?你瞧那邊張總兵,也穿蟒衣,他也不識個字;這裏王太監,白森森玉帶係著,他曾讀書麼?”老子回道:“若說張總兵,孩子學起武來,未可知;若王太監,他須不曾閹割。”三個又笑了一回,隻見老子又笑道:“嫂子,咱也有一件事對你講。東村馮老大見咱進忠了得,他生得一個女兒,叫做寶姐,說他乖覺,要把與進忠做媳婦子。咱道:‘怕養不媳婦子活哩。’老大道:‘說那裏話,你不嫌咱窮罷了。
’咱如今意待下一定何如?”嫂子道:“馮老大不是賣梨膏的馮禿子麼?”老子道:“正是來。”嫂子道:“不要他女兒也是禿的。”老子道:“豈有此理。”次日,立一個麟家趙嫂子作媒,也用不多大盤盒,定了親事。 撚指間,進忠年已十六,他卻日日不歸家業,在外與人跌錢兒、鬥葉子、賭錢頑耍。老子大是看不過,對嫂子道:“進忠終日家不做營生兒,如何是好?想隻是沒個人羈絆他,不如與他成了親,或者他肯在家過活。”兩口兒計議了,又擺布了些禮物,仍舊央趙大娘送過去,說定做親日期。那馮老大家道甚是艱難,卻也趁水推船,並沒攔阻。到那一日,魏家也請下了些親戚結了花轎,隻見親戚們穿紅著綠,宅子裏燈燭輝煌,兩下當日合巹。你看他兩下少年夫妻:
輝輝玉燭映流黃,楚館飛來雙鳳凰,
露浥銀河飛白浪,霞生玉杵涅玄霜。
兩人拜了堂,做了親,卻也夫妻和睦,也孝敬這兩老口兒,朝歡暮樂,一年有餘。隻是終久係他不定,反因這做親,不免有了一兩件好衣服兒,打扮得喬了些,越發趕入那起富家郎隊裏踢球打彈。他又會幫襯人家,人又要他作伴,走馬宿娼,無所不為,卻又被他插了多少趣,受了多少快活。不期樂伋悲生,萬曆十五六年,江南江北水旱頻仍,河間府一帶接著山東都夏麥無收,秋成絕望。但見:
麥畦龜裂,野徑塵生,白茫茫打頭一望,何處見綠草青蕪?靜悄悄側耳一聽,那裏有雞鳴犬吠?攜鋤荷鏟的,一個個愁眉束手,有地難耕。求雨的,望雲的,一家扼腕撫心,叫天不應。村村絕火,似斷寒食之煙,樹樹無皮,止剩槎椏之幹。鳩為形,鵠為麵,餓的七分似鬼,三分似人。留者死,逃者生,弄的十家門空,九家戶絕。賣兒鬻女,得人收去是重生;殺子烹妻,若咽糟糠猶上品。
這時這些跌錢鬥葉的花子,死的死,走的走了;那些打球跑馬耍子的,也窮的窮,苦的苦了。弄得個魏進忠,也隻得寂寂寞寞,有一頓沒一頓在家中打熬,卻又遇著天行那老兩口,都一齊身死。雖不曾念甚經卷,卻也要胡亂埋葬,家裏越發典賣光了。丈人與丈母也逃荒去了,並無倚靠。嫂子一日對進忠道:“大哥,你平時當老兩口在日,全不做些營生兒,隻去噇自家的嘴,如今連自己的嘴也沒處去噇了,也思活動一活動些好。”進忠道:“嫂子,我也想來,當初我出去放頭捉酒,也擢幾個錢使。如今年成,誰來賭錢?待要做些小經紀,卻也向來與這些有體麵人走跳常久,不像模樣,又沒本錢。”嫂子道:“沒本錢,怎不向房族親戚那(挪)借些?”進忠道:“嫂子,房族中誰好似我來?”嫂子道:“難道親族中還有不好似你來?隻是你不肯破臉去。”進忠道:“我去,我去。”第二日,進忠起來梳洗,想了一會,先走到一家來。隻見這家子嗬:
壘上為牆半已柵,編蘆代瓦透風寒。想應有個相如在,煙雨蕭蕭四壁單。
那進忠揭起這有半截沒半截的葦箔,隻見裏麵坐著一個半死不死的男子,卻是進忠族兄,叫做魏誌德。進忠便喏道,“哥。”拜揖,那漢子也答一個禮,半日出一個聲道:“賢弟少禮。常久不見,你好麼?”進忠道:“正是時年不好,甚難度日。”那人道:“我兩日沒飯吃了,仔(怎)麼好?”坐了一會,進忠便起身。誌德道:“賢弟,過了午去。”進忠道:“不消。”抽身作別,又這等趑趑趄趄的走到一家。隻見一帶疏籬,兩扇柴門,氣象倒也齊整。進忠走到裏麵,叫一聲:“老三在麼?”隻見裏邊應道:“是大哥麼?”那男子走出來,見了禮。正待說話,卻聽得裏麵兩個孩子怪哭起來。那男子道:“嫂子不要打他來。”婦人裏邊應道:“誰打來?他在這裏要吃怪纏,哭幹我甚事?”男子道:“孩子莫哭,待停會買好東西你吃。”那孩子回道:“隻把我碗飯罷。”進忠聽了,似心上椎一拳的。隻見老三道:“哥,這兩個孩子是你侄子,隻因年荒,飯也不能夠與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