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及美術之概觀 (1)(1 / 2)

【原文1-1】

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1]莊子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2]憂患與勞苦之與生,相對待也久矣。夫生者,人人之所欲;憂患與勞苦者,人人之所惡也。然則詎不人人欲其所惡,而惡其所欲歟?將其所惡者,固不能不欲,而其所欲者,終非可欲之物歟?人有生矣,則思所以奉其生:饑而欲食,渴而欲飲,寒而欲衣,露處[3]而欲宮室。此皆所以維持一人之生活者也。然一人之生,少則數十年,多則百年而止耳。

而吾人欲生之心,必以是為不足,於是於數十年百年之生活外,更進而圖永遠之生活:時則有牝牡之欲[4],家室之累;進而育子女矣,則有保抱[5]、扶持、飲食、教誨之責,婚嫁之務。百年之間,早作而夕思,窮老而不知所終。問有出於此保存自己及種姓之生活之外者乎?無有也。百年之後,觀吾人之成績,其有逾於此保存自己及種姓之生活之外者乎?無有也。又人人知侵害自己及種姓之生活者之非一端也。於是相集而成一群,相約束而立一國,擇其賢且智者以為之君,為之立法律以治之,建學校以教之,為之警察以防內奸[6],為之陸海軍以禦外患,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為也。夫人之於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用力如此其勤也,設計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真可欲者存歟?吾人之憂患勞苦,固亦有所以償之者歟?則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質,熟思而審考之也。

【注釋】

[1]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語出《老子》通行本第十三章,原文是: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

《老子》這一章的文字相當難解,古今中外的研究者們言人人殊,大略可以推斷是闡釋“貴身”的意思,認為隻有珍重一己之身的人才會珍惜別人的生命,才適合去治理天下。但王國維在這裏隻是作了字麵上的理解,強調身體(生命)是苦難的源頭。

[2]莊子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語出《莊子·大宗師》,原文是: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莊子》的原意是表達一種齊同生死的達觀姿態,但王國維仍是在字麵上引述這句話,強調的是生命始終伴隨著勞苦。

[3]露處:住在露天的環境下。《舊唐書?德宗本紀》記載貞元四年的大地震:“江溢山裂,廬舍多壞,居人露處”。地震使得江水外溢、山體開裂,房屋自然保不住了,無家可歸的災民們隻好“露處”。

[4]牝牡之欲:性欲。

[5]保抱:抱在懷裏。語出《尚書?召誥》:“夫知保抱攜持厥婦子,以哀籲天”。

[6]內奸:這裏所謂“內奸”並不是現代漢語裏這個詞的意思。它是與“外患”相對的,指的是國內違法亂紀的歹徒或奸佞。在《宋史?李綱傳上》中,李綱向宋欽宗上書就用到這個搭配:“攘除外患,使中國之勢尊;誅鋤內奸,使君子之道長”。不過在古漢語裏,“內奸”也有內鬼的意思,如《清史稿?莊裕崧傳》有“賊力攻,內奸啟西門,遂長驅入”。

【解說】

這一章的大意和《紅樓夢》的文本並沒有太直接的關係,而是“述人生與美術之概觀”(王國維所謂“美術”不是指雕塑、繪畫,而是泛指藝術),為接下來的論述立一個標準,打一片地基。

王國維以老莊的兩句名言開篇,是為全文定下了一個調子。

“人之大患,在我有身”,這並不是《老子》的原文,而是王國維對《老子》第十三章內容的一個總括。傳統學者在引經據典的時候遠不像現代同行這麼嚴謹,不要說版本和頁碼並不注明,就連對引文本身也很少會找來參考文獻核對一下,隻是憑記憶一說罷了。

在《老子》的原文裏,這句話是“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話雖然很容易尋得到出處,但它究竟是什麼意思,十個注釋者會有七八種解釋。好在我們沒必要糾纏《老子》原文,隻需要知道王國維自己的理解便可。

“人之大患,在我有身”。人之所以會有種種煩惱、病痛、憂患、愁苦,都是因為生而為人,有了這個臭皮囊。那麼,順理成章的問題就是:要想擺脫這些煩惱、病痛、憂患、愁苦,可有什麼辦法沒有?——《老子》的辦法是:“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意思很簡單:既然身體是憂患的根源,如果沒有身體了,也就沒有憂患了。

莊子說:“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這句話出自《莊子·大宗師》裏的一個故事:子祀、子輿、子犁、子來這四個人交談說:“誰能把‘無’當做頭顱,把‘生’當做脊梁,把‘死’當做屁股,誰能把生死存亡當做是一體的,我們就和他交朋友。”於是,這四個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就這麼做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