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及美術之概觀 (1)(2 / 2)

沒過多久,子來生了重病,眼看就要死了。但他還是那麼淡然,對前來探望的子犁說:“父母無論要兒子到哪裏去,兒子都應該聽從,而大自然和人的關係豈不就像父母和兒子一樣麼?它讓我生我就生,它讓我死我就死唄。大自然給了我這個身體,用生來使我勞苦,用老來使我清閑,用死來使我安息,它想讓我怎麼樣,我就安安心心地怎麼樣唄。”

從這個故事來看,莊子的原意是要表達一種對生老病死的達觀和灑脫,但王國維斷章取義了一番,隻突出了“人生不免於勞苦”這個意思。這點其實也是中國傳統文人的做派,引經據典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斷章取義,隻求為我所用——“斷章取義”這個詞本來一點貶義都沒有。

我們有了這個身體,這個生命,這完全不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如果可以有選擇的話,我想會有很多人拒絕來到這個世界。芥川龍之介寫過一篇叫做《河童》的小說,河童這種怪物就會在降生之前好好打量一下外麵的世界,要不要被媽媽生下來,這最終取決於它們自己的“理性的判斷”。

人類可沒有河童這樣的先天優勢,不由自主地被生在這個並不十分美麗的世界上,縱然怨恨父母也無濟於事了。然後經曆一段異性相吸的日子,便也生下自己的孩子來,再被自己的孩子或依戀或怨恨,世界就是這麼無可奈何地運作著的。

受過一點儒家傳統浸染的人會強調父母對子女有養育之恩,悲觀主義者和那些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的人會埋怨父母當初為什麼要生下自己,現代生物學告訴我們這一切其實隻是基因的自我複製的天性在作祟……

無論如何,既然活著,就讓自己相信一點美麗的理由吧。但每當有聰明的頭腦認真地思考起這個問題,便很難不在心底的深處開出一朵無望的悲觀主義的花朵來。兩千六百年前,喬達摩?悉達多王子在他的城市裏遊蕩,看到生苦、老苦、病苦、死苦,人生在世似乎隻為了飽嚐一遭痛苦罷了。就算自殺也免除不了這些痛苦,因為當時的印度人普遍信仰婆羅門教,婆羅門教有輪回的觀念,自殺的人就算擺脫了今生的痛苦,但還會輪回到來生受苦。於是,喬達摩?悉達多王子想從這普世的、輪回的、無處不在的痛苦中解脫出來,而解脫之路又何嚐不苦?

據說他把這條路走通了,於是人們稱他為釋迦牟尼,或者佛陀,然後追隨他,信仰他,希望借著他的指點讓自己也跳脫出這個生老病死的世界。

喬達摩?悉達多王子當初的苦惱顯然比那些掙紮於社會底層而生不如死的人來得要更深刻,因為他有高貴的身份,有無盡的財富,有溫暖的家庭,有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更有美好的未來。他感到苦,並不是因為他過得苦。不,他過得很幸福,隻不過他看到了生命的本質無非是個“苦”字。這一種在幸福的生活中所看破的苦,就像印度詩劇《沙恭達羅》裏那位豆扇陀國王一樣,他具備著一個最苛刻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所有的優秀品質,他擁有著最貪婪的人所能夢想得到的一切榮耀、權勢與愛情。就在這最完美的人生裏,神還打算再滿足他的要求與願望,你以為他還會祈求些什麼呢?

一個國王,在如此完美的時刻,願望卻是讓所有的國王都努力謀求他的人民的幸福;讓所有誦讀《吠陀》的人都崇奉技藝之神薩羅薩伐底;願永生全能的英武的濕婆免除他下一世的痛苦,不要讓他投生在這終將毀滅的、罪與罰的人世間。

這是《沙恭達羅》的最後一幕,豆扇陀國王的人生光明而輝煌。但這光明而輝煌的人生,在這完美而驕傲的時刻,他並不留戀,無意重複,拒絕再來。

無論生活可以呈現出多麼美好的麵貌,但生命的本質就是苦的。有了形體,有了生命,這勞苦也就如影隨形了,所以老子說“人之大患,在我有身”;所以莊子說“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所以王國維說“憂患與勞苦之與生,相對待也久矣”。

人人都想活著,但人人也都怕苦。如果活著就是受苦,人們喜愛的豈不正是他們所厭惡的,厭惡的豈不正是他們所喜愛的麼?—— 對於生和苦的關聯,王國維解釋說:人既然有了生命,就總會想方設法地讓自己活下去。餓了就想吃,渴了就想喝,冷了就想加衣服,還想有個房子可以安身。一個人要想活下去,就必須滿足這些欲望才行。但一個人的壽命少則幾十年,多則一百年,終歸太短暫了。那種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一定不會就此而滿足,於是才想要傳宗接代、子孫不絕。

結婚生子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忙忙碌碌就是一輩子。這百年的人生之間如果能靜下 來想想,這輩子好像做過很多事,可這些事竟然沒有一件是和養活自己、養活孩子無關的。百年之後再回顧一生的成績,發現除了為保全性命和保存種姓所做的種種努力之外,再沒有別的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