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生及美術之概觀 (2)(1 / 2)

並且,人人都知道要活下去並不容易,讓自己的種姓繁衍下去更不容易,這是一個危機四伏的世界呀。於是人們聚合在了一起,建立了國家,推選了君主,製定了法律來維護秩序,開辦了學校來教育子弟,安排了警察來穩定治安,部署了軍隊來抵禦外患,使每個人都能滿足自己的生存欲望而不至於互相侵害。凡此種種,都源於求生的欲望。

但仔細想想,人的求生欲望如此之強烈,為生存而付出的努力是如此之大,但活著真就那麼值得追求麼?或者說生活當中真有值得我們為之如此付出的東西麼?我們的種種憂患勞苦真能得到公平合理的回報嗎?看來我們實在應該仔細思考一下:生活的本質究竟是什麼呢?

王國維提出的這個問題,在當年是一個哲學課題,到了今天則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了一個生物學的課題。一些麵目可憎的學者會以最不討人喜歡的腔調說:生活的本質就是基因的自我複製。《好了歌》唱道:“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為什麼“癡心父母古來多”,因為這符合基因自我複製的頑強天性;為什麼“孝順子孫誰見了”,因為這無關於基因的天性,而僅僅取決於人類的風俗與情感。前者是自然的,後者是人為的;前者是天性的,後者是道德的。若以叔本華的話說,就是“在繁殖以後,大自然所求於個體的已達到了它的目的,對於個體的死亡就完全不關心了”。

如果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生命的意義當然便被消解掉了,但即便這已是任何人都無法否認的真理,即便生命當真毫無意義,人們在那盲目的生存之欲的驅使下為了讓自己能更順心地活著,還是會編造出各種各樣的“意義”來進行自我催眠。

一百年前的王國維還預見不到現在的科學發展,所以他仍然在哲學的框架之內勇敢地思考這個令人沮喪的問題。而他發現,最令人不願接受的答案反而是最正確的答案,事情真讓叔本華說對了,生活的本質不是愛,不是奉獻,不是神恩,而僅僅是欲望。

【原文1-2】

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於不足。不足之狀態,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十百,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藉,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厭之情即起而乘之。於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負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鍾表之擺,實往複於苦痛與倦厭之間者也,夫倦厭固可視為苦痛之一種。[1]有能除去此二者,吾人謂之曰快樂。然當其求快樂也,吾人於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樂之後,其感苦痛也彌深。故苦痛而無回複之快樂者有之矣,未有快樂而不先之或繼之以苦痛者也。又此苦痛與世界之文化俱增,而不由之而減。何則?文化愈進,其知識彌廣,其所欲彌多,又其感苦痛亦彌甚,故也。然則人生之所欲,既無以逾於生活,而生活之性質又不外乎苦痛,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注釋】

[1]“鍾擺理論”是叔本華思想裏最有概括性,也是最著名的。叔本華在《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裏這樣說道:欲求和掙紮是人的全部本質,完全可以和不能解除的口渴相比擬。但是一切欲求的基地卻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從來就是痛苦的,由於他的本質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裏的。如果相反,人因為他易於獲得的滿足,隨即消除了他的可欲之物而缺少了欲求的對象。那麼,可怕的空虛和無聊就會襲擊他,即是說人的存在和生存本身就會成為他不可忍受的重負。所以人生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像鍾擺一樣地來回擺動著;事實上,痛苦和無聊兩者也就是人生的兩種最後的成分。下麵這一事實很奇特地,也必然地道破這一點:在人們把一切痛苦和折磨都認為是地獄之後,給天堂留下來的除閑著無聊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麼了。

【解說】

在這一段裏被王國維大談特談的就是叔本華著名的悲觀主義哲學。

追尋生活的本質,答案其實倒也簡單,無非是欲望罷了。欲望的一大特點就是永遠不會滿足,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欲無止境,得隴望蜀。欲望的根源就是不滿足,而不滿足的狀態就是痛苦。

人的欲望是無窮的,就算一種欲望終於得到了滿足,但總有更多未被滿足的欲望;舊的欲望被滿足了,人又會生出新的欲望,所以一個人永遠不會有真正心滿意足的一天。

更加可悲的是,就算一個人所有的欲望無一例外地得到了滿足,再也生不起什麼新的欲望了,但厭倦之情也就隨之而來,並不會覺得生活是一個多麼令人中意的東西。

欲望得不到滿足就會痛苦,欲望得到了滿足就會厭倦。所以說,人生就像鍾擺,在痛苦和厭倦之間無休無止地擺來蕩去,而厭倦又何嚐不是痛苦之一種呢?

能夠擺脫痛苦與厭倦的東西,我們稱之為快樂,然而為了追求快樂,我們便不得不在固有的痛苦之外多加上幾分努力,而努力無非也是一種痛苦。況且快樂總是那麼稍縱即逝,隨後卻帶來更深的痛苦。所以,痛苦之後再無快樂的人生總是有的,而快樂之後再無痛苦的人生卻從來不曾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