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甚者,隨著人類文化的發展,人的痛苦卻不減反增。個中道理並不難曉:文化愈是進步,知識的積累也就愈多。人的欲望也會隨之增多,對痛苦的敏感度也更高了。既然人生的欲望無法超越於生活之外,而生活的性質又不外乎痛苦,那麼欲望、生活與痛苦,這三者實在是渾然一體的。
對於這種鍾擺式的人生,叔本華曾經作過一個乞丐的比喻:每一次欲望的滿足都像是丟給乞丐的一丁點兒施舍,在今天維係了這個乞丐的生命,為的是在明天延長他的痛苦。
在叔本華的概念裏,幸福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而短暫的快樂究竟意味著什麼呢?王國維寫過一首《浣溪沙》:
路轉峰回出畫塘,一山楓葉背殘陽,看來渾不似秋光。
隔座聽歌人似玉,六街歸騎月如霜,客中行樂隻尋常。
這首小詞細細琢磨下來,頗有幾分耐人尋味的地方,尤其下闋,“隔座聽歌人似玉,六街歸騎月如霜”,美則美矣,詩人卻冷冷地道出了這美麗背後的本質:客中行樂,終歸不是家園。又或如《采桑子》所謂:
高城鼓動蘭,睡也還醒,醉也還醒,忽聽孤鴻三兩聲。
人生隻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
若生命果真如此,我們可想得出什麼對策麼?——古往今來,人們的確想出了許許多多的對策。我們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欲望,易知足故而易長樂;我們還可以寄身於宗教的世界,相信這白駒過隙的人生不過是永恒之生命的一個小小的插曲,在苦海的彼岸就是幸福的天堂;我們也可以為無意義的人生假想出某個偉大的意義,讓所有的痛苦都染上殉道者一般的崇高的光暈……當然,我們還可以閉上眼睛,堵上耳朵,忘記這世界上還有叔本華和王國維這樣憂鬱的理性分子,更可以讓自己沉浸在真正“滿紙荒唐言”的勵誌讀物裏,做一個簡單而快樂的人。
隻是思慮稍深的人,往往想求簡單快樂而不得,便夢想能在這鍾擺式的人生中看到一點解脫的希望。若從世俗的角度看去,無論科學的進步還是政治的進步,再多文明的進步似乎也無法解決這個問題,甚至如王國維所說的,反而使人生的痛苦增多罷了。解脫之道隻能在另外的地方去尋找了。
曹雪芹似乎也在尋找一種解脫之道,這就要提到俞平伯先生著名的色空說了。
《紅樓夢》的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提到這部書的緣起: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麵大旨不過談情,亦隻是實錄其事,絕無傷時誨淫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聞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詩雲: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這段文字自然是每一個《紅樓夢》的愛好者都耳熟能詳的,其中“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十六個字被俞平伯先生單獨提了出來,認為這實在是全書思想上的點睛之筆,一部《紅樓夢》的主旨也就蘊涵在這寥寥十六個字當中了。(俞先生特地說明了一下,這“色”是色欲之色,並非佛家概念中的五蘊之“色”。)
也是在這一回裏,甄士隱走失了女兒,敗落了家產,便引出了那首著名的《好了歌》及它的注解出來,分明印證著萬境歸空的道理:
可巧這日拄了拐掙紮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鞋鶉衣,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隻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叫《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夙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悟徹,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注解出來如何?”道人笑道:“你就請解。”士隱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