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生及美術之概觀2 (4)(1 / 3)

王國維的意思是:在我觀察一件東西的時候,毫不考慮它和我有什麼利害關係。我隻是單純地觀察這東西本身,或者我在此刻心中沒有絲毫的欲念,不把這東西當做一個和我有關的東西。(比如曆來我在看到蘋果的時候都帶著欲念,想著這個蘋果可以滿足我的食欲。但此刻我看到一個蘋果,隻著迷於它那圓滾滾、紅豔豔的美感,忘記了這東西是該拿來吃的。蘋果都是一樣的蘋果,但對我而言,前者是作為欲念——或曰意誌的對象,後者則是作為審美的對象。)這個時候,我心中產生的寧靜狀態就是所謂的“優美”之情,這個東西就是所謂的“優美”之物。但如果這個東西對我大大地有害,讓我的意誌為之崩潰,於是我的意誌消失了,智力開始獨立發揮作用,深入地觀察這個東西,這就產生了“壯美”之情,這個東西也就被稱為“壯美”之物。(好比我站在一座大山的腳下,愈覺山之龐大,愈覺自身之渺小,意誌為之崩潰,轉而靜思靜觀,於是產生了“壯美”之情。)

王國維分析“優美”與“壯美”。這裏重點要說的是“壯美”,而討論“壯美”為的是闡釋悲劇美學。正常人絕對不願意經曆悲劇,卻喜歡欣賞悲劇,這是為什麼?

這是美學裏的一個老大難的問題,各種解釋層出不窮,朱光潛先生還專門就這個問題寫過一部書,就叫《悲劇心理學》。但我們這裏就不作展開了,隻看王國維自己的解釋:這仍然是審美的距離在起作用,當悲劇作為一種藝術創作被演出的時候,觀眾與劇情之間自然沒有實際的利害關係,在超然之中進入一種純粹的審美境界。

所以王國維引述歌德的詩:在生活中實屬痛苦的事情,在文藝作品裏卻變成了人們審美觀賞的對象。——歌德的這句詩曾經也被叔本華引過,為的是說明同樣的問題,即“生活從來不是美的,而隻有對生活的圖畫才是美的,即在能夠改變生活形象的藝術或詩歌之境中,特別是在我們涉世未深的青春年少之時”。

是的,在我們青春年少的時候,不通世故,物與我之間沒有多少利害關係的鎖鏈,而一旦年紀大了,便隻會識人情、通世故地看待一切。我不再是一個純真的我,而是一切自然關係和社會關係的總和。人,消失在這重重的關係之中。而藝術家的視野必須打破這重重的關係,所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才說:“自然中之物,互相關係,互相限製。然其寫之於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係、限製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

擺脫了這重重的關係和限製,也就是拉開了一段審美所必需的心理距離,於是生活中的悲劇才會變為藝術中的悲劇。因為後者哪怕展現出多麼不幸的人生,畢竟和我們沒有切身的利害關係,而隻有擺脫了利害關係,我們才有可能從生活之境進入審美之境。

這個話題,王國維在下文還會繼續討論,而《紅樓夢》的悲劇價值正是他全文的重點。

在分析過“優美”與“壯美”這一對概念之後,我們不妨設想一個問題:小說是一門藝術,閱讀小說會給人帶來審美體驗。那麼,很多男生都愛看的色情小說屬於哪一種美呢?——這就是王國維接下來要討論的問題。

【原文1-6】

至美術中之與二者相反者,名之曰眩惑。夫優美與壯美,皆使吾人離生活之欲,而入於純粹之知識者。若美術中而有眩惑之原質[1]乎,則又使吾人自純粹之知識出,而複歸於生活之欲。如粔籹[2]蜜餌,《招魂》、《啟發》[3]之所陳;玉體橫陳,周昉、仇英之所繪[4];《西廂記》之《酬柬》,《牡丹亭》之《驚夢》,伶元之傳飛燕[5],楊慎之贗《秘辛》[6]:徒諷一而勸百[7],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雲有靡靡之誚[8],法秀有“綺語”之訶[9]。雖則夢幻泡影,可作如是觀[10],而拔舌地獄,專為斯人設者矣。故眩惑之於美,如甘之於辛,火之於水,不相並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樂,醫人世之苦痛,是猶欲航斷港而至海[11],入幽穀而求明,豈徒無益,而又增之。則豈不以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與物之關係,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與優美及壯美相反對,其故實存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