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的這個觀點看上去有點不能被常識所接受,但至少他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問題:如果藝術的目的在於模仿自然,那我們直接欣賞自然就好了,為什麼還需要藝術呢?——其實對於很多人來說,欣賞藝術和欣賞自然確實沒什麼區別,在一個平日很愛議論東家長、西家短的人看來,《紅樓夢》不過是另一個東家長、西家短的故事。在一個沉迷於言情偶像劇的孩子看來,《紅樓夢》不過是另一個言情偶像故事。

但是,叔本華所謂“美的預想”“美的理念”是否又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呢?我們可以在歌德的《莎士比亞命名日》裏讀到另一種同樣不失力量的解說——歌德指出過“沒有比莎士比亞的人物更是自然的了”。我們這些人從童年時代起,在自己身上所感受到的和在別人身上所看到的,都是些矯揉造作的打扮,從哪裏能夠看到自然呢!我時常在莎士比亞麵前感到慚愧,因為有時候在看莎劇的過程中,我一開始會覺得如果換作我自己來創作劇本,這裏或那裏一定不會像莎士比亞那樣寫。但後來我才明白,我自己不過是個可憐蟲罷了,因為自然借莎士比亞的筆說出了真理,而我所創作的人物卻隻是怪誕幻想所吹成的肥皂泡罷了。

無論如何,“非局中人不能道”明顯是一句站不住腳的話,小說即便確有所本,總也不是藝術眼光裏的事情。否則的話,也就把藝術之永恒降格為人生之短暫了。

曾見舒乙先生評論老舍的小說,舒乙真的沿著小說人物所經過的某條道路走了一遍,發現每一個街道、每一個招牌、每一段距離無不與小說裏的描寫合節合拍,於是乎驚歎老舍的藝術成就之高。——驚歎固然可以驚歎,這個發現也大可以做個花邊趣聞,但這和藝術成就實在扯不上關係。

【原文5-4】

由此觀之,則謂《紅樓夢》中所有種種之人物、種種之境遇,必本於作者之經驗,則雕刻與繪畫家之寫人之美也,必此取一膝、彼取一臂而後可。其是與非,不待知者而決矣。讀者苟玩前數章之說,而知《紅樓夢》之精神,與其美學、倫理學上之價值,則此種議論,自可不生。苟知美術之大有造於人生,而《紅樓夢》自足為我國美術上之唯一大著述,則其作者之姓名與其著書之年月,固當為唯一考證之題目。而我國人之所聚訟者,乃不在此而在彼;此足以見吾國人之對此書之興味之所在,自在彼而不在此也,故為破其惑如此。

【解說】

這一段是為本章作總結,認為讀者若是讀過前文論述《紅樓夢》的藝術與倫理價值的內容,自然不會再生出“非局中人不能道”之類的想法。不過,適當的考據也是必要的,《紅樓夢》既然是“我國美術上之唯一大著述”,作者的姓名與著作的年代自然應當成為一個考證的題目,但也僅僅是唯一的考證題目。

王國維感歎時人完全缺乏美學趣味,所以才在那些本不值得考據的地方大加考據,對這個“唯一考證之題目”卻冷淡得很。

令人欣慰的是,王國維這篇裏程碑式的文章為後來的紅學研究指出了一條正確的途徑,我們知道,對《紅樓夢》作者的研究確實已經成了紅學中的一個大題目,隻是王國維想要“破其惑”的那種索隱作風反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這也是個必然的趨勢,畢竟具有藝術趣味的人永遠都是少數,而窺視欲和嚼舌頭才是人類普遍的天性。所以王國維終於有點孤獨:

月底棲鴉當葉看,推窗跕跕墜枝間。霜高風定獨憑欄。

覓句心肝終複在,掩書涕淚苦無端。可憐衣帶為誰寬。

“覓句心肝終複在,掩書涕淚苦無端”,作者如此,讀者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