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我們不妨應用一下公孫龍“白馬非馬”那個著名的命題,任何一朵花都隻是“那一朵花”,這世界上隻有這朵花、那朵花,而不存在“花”;我們可以買到這個蘋果、那個菠蘿,卻買不到“水果”。“花”之於這朵花、那朵花,“水果”之於這個蘋果、那個菠蘿,在我們一般人的想法裏,這是通過歸納而得來的抽象概念,而在叔本華那裏卻顛倒了過來,是由“花”演繹出了這朵花、那朵花,由“水果”演繹出了這個蘋果、那個菠蘿,其理論源頭就是柏拉圖的“理想型”。一個是歸納法,一個是演繹法,在我們一般人的觀念裏,後者在這裏的應用顯然是荒謬的,但這確實就是叔本華理論的核心支柱之一。
接下來,用一句最通俗的話來說,這個看上去並沒有什麼出眾之處的觀點其實顛覆了我們絕大多數人的一個最樸素的美學認識:它意味著“各花入各眼”“蘿卜、白菜,各有所愛”這些古老的格言全是錯的。它們之所以是錯的,是因為它們所強調的是審美的主觀性,而叔本華說過,主觀性是屬於平庸之輩的,所有富於創造性的天才都是客觀的。(在康德的美學理論裏,這些古老格言所表達的屬於“感官的鑒賞”,僅在感官享受的層麵,沒有普遍標準,而審美屬於“反思的鑒賞”,具有普遍標準。)
好比有一個大石球,怎麼看怎麼都是球形的,這就是它的客觀性。我們這些平庸之輩每個人都戴著凸凹不同的眼鏡,每一副眼鏡就是我們每個人的主觀性。每個人都通過自己的眼鏡來觀察這個石球,有人說它方,有人說它扁,這就是“各花入各眼”“蘿卜、白菜,各有所愛”的局麵。而天才是不戴眼鏡的,用王國維的話說就是“不隔”,直截了當地看到了這個大石球,直截了當地看到了它那赤裸裸的、無遮無掩的、展示在所有人麵前的球形。這個球形,就是叔本華所謂的本質、理念、永恒的形式,藝術就是用來表達這些東西的。如果把那些凸凹不平的眼鏡稱為摩耶之幕,把石球稱作梵,那麼破除摩耶之幕而達到梵就是所謂涅槃。
所以,雖然在我們的傳統裏,藝術家的創作是基於生活、臨摹自然,而在西方還存在著一個與之對立的傳統,即自然當中的事物都是有缺陷的,藝術家所表現的是一種完美的、先驗的“美的預想”“美的理念”,生活經曆對於藝術家而言不過是一種無足輕重的補充。莎士比亞就是一個很能說明問題的例子,在我們看來,莎翁之所以創造出那麼多經典的戲劇,塑造了那麼多各異的人物,自然是他深深紮根於生活的結果,但叔本華認為莎翁的成就來源於他具有普通人大多沒有的“人性的預期”,即他可以迅速而準確地把握這種或那種性格的“理念”。基於這樣一種觀點,采風對於藝術家來說顯然就不再必要了。
於是,藝術創作絕不是表達個人感受,不是表達藝術家自身的喜怒哀樂,而是通過藝術創作、審美,來認識那個先驗的、作為世界本質的“美的預期”或“美的理念”。所以叔本華說,審美是一種認知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