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於觀人類之美後,始認其美;但在真正之美術家,其認識之也,極其明速之度,而其表出之也,勝乎自然之為。此由吾人之自身即意誌,而於此所判斷及發現者,乃意誌於最高級之完全之客觀化也。唯如是,吾人斯得有美之預想。而在真正之天才,於美之預想外,更伴以非常之巧力。彼於特別之物中,認全體之理念,遂解自然之囁嚅之言語而代言之,即以自然所百計而不能產出之美,現之於繪畫及雕刻中,而若語自然曰:“此即汝之所欲言而不得者也。”苟有判斷之能力者,心將應之曰:“是”。唯如是,故希臘之天才,能發現人類之美之形式,而永為萬世雕刻家之模範。唯如是,故吾人對自然於特別之境遇中所偶然成功者,而得認其美。此美之預想,乃自先天中所知者,即理想的也,比其現於美術也,則為實際的。何則?此與後天中所與之自然物相合故也。如此,美術家先天中有美之預想,而批評家於後天中認識之,此由美術家及批評家,乃自然之自身之一部,而意誌於此客觀化者也。哀姆攀獨克爾[2]曰:“同者唯同者知之。”故唯自然能知自然,唯自然能言自然,則美術家有自然之美之預想,固自不足怪也。
芝諾芬[3]述蘇格拉底之言曰:“希臘人之發現人類之美之理想也,由於經驗。即集合種種美麗之部分,而於此發見一膝,於彼發見一臂。”此大謬之說也。不幸而此說又蔓延於詩歌中。即以狄斯丕爾[4]言之,謂其戲劇中所描寫之種種之人物,乃其一生之經驗中所觀察者,而極其全力以模寫之者也。然詩人由人性之預想而作戲曲小說,與美術家之由美之預想而作繪畫及雕刻無以異,唯兩者於其創造之途中,必須有經驗以為之補助。夫然,故其先天中所已知者,得喚起而入於明晰之意識,而後表出之事,乃可得而能也。(叔氏《意誌及觀念之世界》第一冊第二百八十五頁至二百八十九頁)
【注釋】
[1]唐旦之《天國喜劇》:即但丁《神曲》。
[2]哀姆攀獨克爾:今譯恩培多克勒,古希臘哲學家。
[3]芝諾芬:今譯色諾芬,蘇格拉底的學生,希臘史學家。
[4]狄斯丕爾:今譯莎士比亞。
【解說】
王國維認為,如果說《紅樓夢》的故事因為太過精彩,所以人們推論出“非局中人不能道”,進而推論出《紅樓夢》一定是一部自傳體的小說,那麼《水滸傳》的作者難道也做過強盜,《三國演義》的作者難道是一位兵家不成嗎?
這就涉及了一個困惑了人們上千年的經典問題:美是什麼?
朱光潛先生發過這樣一番感慨:有人問聖奧古斯丁:“時間究竟是什麼?”他回答說:“你不問我,我本來很清楚它是什麼;你這一問我,我反而茫然了。”世間許多習見周知的東西都是如此,最顯著的就是“美”。我們天天都應用這個字,本來不覺得它有什麼難解,但是哲學家和藝術家們摸索了兩三千年,到現在還沒有尋到一個定論。聽他們的爭辯,我們不免越弄越糊塗。
對這個似淺而深的問題,叔本華有一套很特別的理論,王國維直接拿過來用了。——王國維不但在這裏拿來用過,在《人間詞話》裏也拿來用過。我曾在《人間詞話講評》裏作過一個通俗的說明:
依靠直觀而非理性,拋棄掉自我意識、欲望以及對利害關係的算計,完全沒有功利性地、沒有自我地來觀察一件事物,這才可以說進入了審美階段,這樣的美才是具有共性的、適用於所有人的。——這個觀念的根源在康德那裏,被叔本華很好地繼承、發展了下來。
個中關鍵,可以作一個不大優雅的比方:一個垃圾回收站的老板是靠回收垃圾發家致富的,當他看到垃圾的時候,自然會產生愉悅的感覺,但因為垃圾帶給他的快感並非基於直觀,而是基於被觀察的客體(垃圾)和主觀的觀察者(垃圾回收站的老板)之間的利益關係,所以對其他人來講未必適用(大多數人看到垃圾隻會產生惡感);而當這個垃圾回收站的老板看到春花秋月、朝霞暮雨的時候,或許也會在某一個瞬間沉迷進去,忘記了自己,也並不會計算這些景致和自己之間存在什麼利益關係。在這樣的時候,他就是在用直觀來觀察事物,由此進入了審美階段。而他所獲得的美感超越了自身,具有了普適性,對一切人都有效。在這樣一個審美經曆中,觀察者和被觀察者都要經曆一個轉變,觀察者由認識個體轉為純粹認識主體,被觀察者由個別的、具體的現象轉為理念、轉為永恒的形式。這句話有些枯燥和費解,用一個也許過於簡單的比喻來說,那個垃圾回收站的老板在看著一朵花的時候,他自己變成了一麵鏡子,他眼前的“這一朵花”變成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