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5-1】

自我朝考證之學盛行,而讀小說者,亦以考證之眼讀之,於是評《紅樓夢》者,紛然索此書之主人公之為誰,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術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也。唯美術之特質,貴具體而不貴抽象,於是舉人類全體之性質,置諸個人之名字之下。譬諸“副墨之子”、“洛誦之孫”[1],亦隨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於觀物者,能就個人之事實而發現人類全體之性質;今對人類之全體,而必規規[2]焉求個人以實之,人之知力相越[3],豈不遠哉!故《紅樓夢》之主人公,謂之賈寶玉可,謂之“子虛”“烏有”先生可,即謂之納蘭容若,謂之曹雪芹,亦無不可也。

【注釋】

[1]副墨之子,洛誦之孫:都是《莊子》虛構的人名。《莊子?大宗師》女偊向南伯子葵論道,南伯子葵問他是從哪裏學來的,女偊煞有介事地說了一個很複雜、很真實的傳承譜係,其實那些名字全是《莊子》虛構的:“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2]規規:拘謹。

[3]相越:相差。

【解說】

這一章雖然是所謂“餘論”,卻很適合放到開頭來看,因為它正是評論《紅樓夢》研究的方法和角度的。王國維說,清朝盛行考據之風,於是人們不僅對經學、史學悉心考據,就連閱讀小說也帶上了考據的眼光。如此一來,《紅樓夢》的評論者們總是熱衷於考索小說角色背後所影射的真實人物到底是誰。

但是,藝術所表現的東西並不是個人的性質,而是整個人類的性質,隻不過在表現手法上貴在具體而不貴在抽象,這才擷取整個人類的特性而歸之於一個具體的角色,這角色是叫賈寶玉還是叫別的什麼名字都隻是一個角色罷了。所以善於閱讀的人,能夠從一個具體的角色身上看到人類全體的某些特性。但這些研究《紅樓夢》的人卻恰恰相反,偏要向具體的人物事件去找著落,這真是南轅北轍了。其實對《紅樓夢》的主人公,叫他賈寶玉也好,叫他子虛先生、烏有先生也罷,就算叫他納蘭容若,甚至就叫曹雪芹,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那是一個索隱派盛行的時代,有人考證《紅樓夢》寫的是明珠的家世,寶玉就是隱明珠之名,是納蘭容若的原型。也有說是寫順治帝和董小婉的。還有說是譏刺和珅的,所謂十二釵正副冊正是影射和珅的二十四位妻妾。尤其著名的是1917年蔡元培《石頭記索隱》,以之為影射康熙朝的政治小說。在這樣的大氛圍裏,王國維可謂獨具慧眼,小說就是小說,文學就是文學,《紅樓夢》縱然真的影射了明珠,影射了和珅,但一部小說的藝術價值隻能從藝術本身去衡量。

【原文5-2】

綜觀評此書者之說,約有二種:一謂述他人之事,一謂作者自寫其生平也。第一說中,大抵以賈寶玉為即納蘭性德,其說要無所本。案性德《飲水詩集·別意》六首之三曰:

獨擁餘香冷不勝,殘更數盡思騰騰。今宵便有隨風夢,知在紅樓第幾層?

又《飲水詞》中《於中好》一闋雲: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1]

又《減字木蘭花》一闋詠新月雲:

莫教星替,守取團圓終必遂。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2]

“紅樓”之字凡三見,而雲“夢紅樓”者一。又其亡婦忌日作《金縷曲》一闋,其首三句雲: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3]

“葬花”二字,始出於此。然則《飲水集》與《紅樓夢》之間,稍有文字之關係,世人以寶玉為即納蘭侍衛者,殆由於此。然詩人與小說家之用語,其偶合者固不少。苟執此例以求《紅樓夢》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斷不止容若一人而已。若夫作者之姓名(遍考各書,未見曹雪芹何名。)與作書之年月,其為讀此書者所當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為尤要,顧無一人為之考證者,此則大不可解者也。

【注釋】

[1]納蘭容若《於中好》: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書鄭重,恨分明。天將愁味釀多情。起來嗬手封題處,偏到鴛鴦兩字冰。

[2]納蘭容若《減字木蘭花?新月》:

晚妝欲罷,更把纖眉臨鏡畫。準待分明,和煙和雨兩不勝。

莫教星替,守取團圓終必遂。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