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納蘭容若《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愁埋地。鈿釵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

【解說】

在《紅樓夢》的索隱派裏,還可以細分成兩種:一種是認為《紅樓夢》寫的是作者自己的生平,另一種認為寫的是別人的真事。最有影響力的說法就是認為賈寶玉的原型就是納蘭容若,於是王國維列舉了納蘭詞裏提到“紅樓”和“葬花”的幾首詞,認為這雖然稍有關係,但並不構成鐵證。

其實從考據的角度來說,王國維明明還可以做得更徹底一些。如果詩詞裏提到“紅樓”就說明詩詞作者和《紅樓夢》有關的話,那麼寶玉原型的候選人肯定遠不止納蘭容若一個——不但唐詩宋詞裏就有不少“紅樓”的意象,甚至連“紅樓夢”這個詞都直接用到過:唐人蔡京《詠子規》有“凝成紫塞風前淚,驚破紅樓夢裏心”,但我們顯然不能就此提出蔡京就是寶玉的原型。

至於“葬花”,王國維說這個詞始出於納蘭容若的一首《金縷曲》,這就是考訂失誤了。五代詞有無名氏《傷春曲》:“一旦碎花魄,葬花骨,蜂兮蝶兮何不知,空使雕闌對明月”,其他詩詞裏葬花的意象也並不罕見。《醒世恒言》裏的“灌園叟晚逢仙女”寫一位老花農惜花、愛花,於是有了近乎於癡的葬花、浴花:

按下散言,且說秋先每日清晨起來,掃淨花底落葉,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澆一番。若有一花將開,不勝歡躍。或暖壺酒兒,或烹甌茶兒,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澆奠,口稱花萬歲三聲,然後坐於其下,淺斟細嚼。酒酣興到,隨意歌嘯。身子倦時,就以石為枕,臥在根傍。自半含至盛開,未嚐暫離。如見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著月夜,便連宵不寐。倘值了狂風暴雨,即披蓑頂笠,周行花間檢視。遇有攲枝,以竹扶之。雖夜間,還起來巡看幾次。若花到謝時,則累日歎息,常至墮淚。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輕輕拂來,置於盤中,時嚐觀玩。直至幹枯,裝入淨甕。滿甕之日,再用茶酒澆奠,慘然若不忍釋。然後親捧其甕,深埋長堤之下,謂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汙的,必以清水再四滌淨,然後送入湖中,謂之“浴花”。

這段文字雖然也描寫得細膩感人,但讀者顯然更容易接受貴族美少女的葬花意象,一個底層勞動人民(還是個老頭子)做這種事就不那麼動人心魄了。——在前文第三章裏介紹過的亞裏士多德的悲劇理論在這裏很能站得住腳。

【原文5-3】

至謂《紅樓夢》一書,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說本於此書第一回“竟不如我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一語。信如此說,則唐旦之《天國喜劇》[1],可謂無獨有偶者矣。然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如謂書中種種境界,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滸傳》之作者必為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說也。且此問題,實為美術之淵源之問題相關係。如謂美術上之事,非局中人不能道,則其淵源必全存於經驗而後可。夫美術之源,出於先天,抑由於經驗,此西洋美學上至大之問題也。叔本華之論此問題也,最為透辟。茲援其說,以結此論。其言(此論本為繪畫及雕刻發,然可通之於詩歌小說)曰:

人類之美之產於自然中者,必由下文解釋之:即意誌於其客觀化之最高級(人類)中,由自己之力與種種之情況,而打勝下級(自然力)之抵抗,以占領其物質。且意誌之發現於高等之階級也,其形式必複雜:即以一樹言之,乃無數之細胞,合而成一係統者也。其階級愈高,其結合愈複。人類之身體,乃最複雜之係統也:各部分各有一特別之生活;其對全體也,則為隸屬;其互相對也,則為同僚;互相調和,以為其全體之說明;不能增也,不能減也。能如此者,則謂之美。此自然中不得多見者也。顧美之於自然中如此,於美術中則何如?或有以美術家為模仿自然者。然彼苟無美之預想存於經驗之前,則安從取自然中完全之物而模仿之,又以之與不完全者相區別哉?且自然亦安得時時生一人焉,於其各部分皆完全無缺哉?或又謂美術家必先於人之肢體中,觀美麗之各部分,而由之以構成美麗之全體。此又大愚不靈之說也。即令如此,彼又何自知美麗之在此部分而非彼部分哉?故美之知識,斷非自經驗的得之,即非後天的而常為先天的;即不然,亦必其一部分常為先天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