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天晚上,坐在我身邊觀看交響樂演出的母親,眼光一直在盯著台上那些高鼻深目的老外,麵上帶著驚異的神情,她悄悄地對我說:“這些人咋都長成這個樣子?和咱的人一點也不一樣。”
我說:“那是美國人。”
母親問:“美國在哪裏?比咱家還遠?”
我說:“美國在地球那邊,比咱家遠多了。”
母親感慨地說:“這些人也恓惶,跑這麼遠來給咱演出,讓咱看。”
母親和父親一樣,一覺得誰恓惶,就對誰產生了同情。母親覺得這些漂洋過海的老外們很恓惶,日子肯定也過得不好,才給人演出,就像鄉村裏那些隻有在紅白喜事上才會演唱的戲子一樣。母親看著這些老外演出的時候,眼睛裏就多了一種憐惜的神情。
那天晚上,給母親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又高又胖的黑人。那個黑人體重足有300斤,身材像一個圓球,似乎一跌倒就會骨碌碌滾起來。母親說:“這人咋這麼黑,還這麼胖。”母親還說如果這個黑人生在我們村子裏,都沒人能夠養得起。
演出結束的時候,很多人爭搶著上前和老外合影。我帶著母親也走到了台下,讓母親更清晰地看這些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老外。那個300斤重的黑人友好地給母親打招呼,並伸出手來。母親也下意識地伸出手去。黑人一握住母親的手掌,就驚叫一聲,趕緊放開。母親的手掌全是老繭,一輩子被農具磨出的老繭,像砂紙一樣粗糙;手指關節處的老繭開裂了,又像刀片一樣鋒利。
老外們都詫異地望著母親,他們奇怪一個人的手掌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站在一邊,心中充滿了酸楚和苦澀。
我記得那時候還帶著母親和弟弟一起去看《同一首歌》的演出現場。《同一首歌》是那時候中央電視台最火暴的一個節目。那天演出現場人山人海,絕大多數都是年輕人,母親可能是所有觀眾中年齡最大的。母親看著無數張激動的麵容,聽著山呼海嘯的聲音,她異常驚訝,這些人口中同時喊出的一個個名字母親都沒有聽過,那一個個名字代表著一個個曾經或者正在走紅的歌星,而母親一個都沒有聽過。像母親這樣年齡的農村老人,已經完全被拋棄在了現代文明之外,他們年複一年關心的隻是一日三餐和春種秋收,那些霓虹閃爍的場麵和霓裳飄飄的畫麵,對於他們來說,是完全奢侈和陌生的。
就像觀看美國交響樂團演出後,母親隻記住了那個黑人大胖子;多年後,母親向我提起那天夜晚的《同一首歌》演出現場時,她說:“那麼多人,比咱這裏廟會上的人多多了。娃娃們一直都在喊,不知道都在喊些啥。”
母親除了關心那些娃娃,還關心演出票價,一張票就高達680元,讓母親每次提起來就驚訝萬分,“那麼高的票價,怕怕的死呀,還有那麼多人看。城裏人咋來這麼多錢?”
美國交響樂團和《同一首歌》的演出門票母親一直保存了好多年,似乎在母親的眼中,那兩張票就代表著南方大都市的生活,那是一種他們完全陌生而又心馳神往的生活。我的一位同事說,在他小的時候,他們村子裏有一個人去了一趟北京,回來帶了一包點心,點心吃完了,而包裹點心的草紙被那個人珍藏了很多年。
城鄉之間巨大的差別,完全超出了母親這輩人的想象力。隻要一走在大街上,來自偏僻農村的母親就會驚訝萬分,她像走進了一個無法想象的神奇世界。馬路上那麼多的小臥車,一輛接一輛,都是私人掏錢買的,這一輛車就要幾萬幾十萬元;而一個農民一輩子也掙不了這麼多錢。超市裏那麼多的商品,堆積如山,想買什麼就有什麼,想買多少就有多少,啥都不缺,啥都能買到;而鄉村每隔十天才有一個廟會,廟會上也僅是一些有限的商品。市中心的名牌服裝專賣店,一件衣服就幾千元,一雙鞋子也高達千元,還排著隊購買;而母親此前一直穿著自己手納的布鞋,一件20元的洋布衣服穿了十幾年,這次要來我打工的城市,才在廟會上買了一雙布鞋和一身衣服,花了近百元,讓她一直心疼地念叨個沒完……
《同一首歌》的票是報社一個女同事給的。每逢有演出的時候,演出單位就會把一些票送到報社,報紙上就會刊登一些演出的消息。每逢有票送過來,報社就會在公告欄張貼啟事,員工認領,先到先得。一些女同事特別喜歡觀看演出,所以就特別留意公告欄。那天,報社一個胖胖的女同事聽說我母親從遙遠的鄉下來了,就把自己領到的三張票送給了我,而此前她是準備帶著自己的父母去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