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叔的家就在我們鄰村。
在鄉間,狗剩叔是一個傳奇。
秦嶺像一條大河,從西流向東,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流到我們村莊的時候,突然拐了一個彎,然後又掉頭向東。我們村莊在這邊的山崖上,狗剩叔的村莊在另一道山崖上。小時候,我們經常站在村頭的山崖上,和另一道山崖上的小夥伴聊天,我們喊:“嗷——你們中午吃的啥?”對麵喊:“嗷——攪團。”這種食物是把紅薯麵放在開水鍋裏攪拌,煮熟後凝固,凝固後放涼,放涼後切成小塊,放在湯水碗裏吃,湯水碗裏有辣椒蒜、醬油醋等調料。這種困難年代的食物,現在幾乎被人們遺忘了。我們又喊:“嗷——晌午上的什麼課?”對麵喊:“嗷——劉文學鬥地主。”我們童年心中的“小英雄”劉文學現在也幾乎被人們遺忘了。
我們能夠看到對麵山崖的人影,聽到對麵山崖的聲音,然而,要到對麵山崖卻要走半天時間。山崖深不見底,一塊石子丟下去,半天也聽不到響聲。村子裏曾有一頭豬失足掉下山崖,被人們在崖下找到時,已經摔成了好幾片。
從山崖這邊去往那邊,攀高下低,異常難行,兩個村子盡管雞犬之聲相聞,卻老死也難往來。人們要想和對麵山崖上的人商量事情,就喊:“嗷——對麵春生家的,廟會上等你。”對麵春生家的是一個媒婆,一生說媒無數,她經常邁動著一雙小腳,歡快地奔走在通往村莊的土路上,她一雙小腳踏遍了周圍百裏的所有村莊。她是我們家鄉的名人。
狗剩叔也是名人。
狗剩叔曾經有過一個哥哥,叫做狗娃。我們村中的所有小孩盡管都沒有見過狗娃,但是都聽說過狗娃。大人們嚇唬不聽話的孩子的時候,就說:“你是不是想當狗娃,叫狼叼走你?”孩子馬上就變得很乖、變得很聽話了。
狗娃8歲那年,狗剩叔5歲,他們和村子裏其他幾個孩子在村口玩,那時候剛剛下過一場大雨,他們玩一種叫做“憋炮”的遊戲,把泥巴團成碗狀,然後使勁扣在地上,中空的泥巴就會發出渾厚的響聲,“碗”底會被空氣衝擊出一個缺口,孩子們比賽誰的缺口最大。那時候,大人們在村子裏學習毛主席著作。
狗娃在憋炮的時候,看到幾十米遠的地方蹲著一隻狗,他就喊:“嘬嘬——”伸出手掌招呼那條狗。那條狗就搖著尾巴過來了,它張嘴咬住了狗娃的脖子,頭一甩,就將狗娃背在了肩膀上,然後搖著屁股慢騰騰地跑進山溝。
狗剩叔看到這種情景,就急急忙忙跑進學習毛主席著作的那間屋子裏,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母親說:“媽,媽,狗把我哥背跑了。”
會場一下子炸開了鍋,大家都知道那不是狗,是狼。男人們抄起門後的鐵鍁木叉就去追趕,女人們忙著尋找自己的孩子。對麵山崖的我們村莊聽到喊聲,父親他們也拿起農具去截擊那隻背走了狗娃的狼。
然而,那天一直到天亮,人們打著火把在山溝裏到處尋找,也沒有見到那隻狼,也沒有見到狗娃。
三天後,我們村子裏有一個老太太去打麥場攬麥草,那時候人們做飯都是燒柴,而柴禾則需要麥草來引火;人們燒炕的時候,也需要麥草。老太太將手伸進麥草堆裏,感覺不對勁,拉出來一看,是一條人腿。老太太一下子嚇癱了。
那條人腿上還穿著一隻繡花老虎鞋,鞋帶綁在腳脖上。那是狗娃的腿,狗娃被狼吃得隻剩下了一條腿,吃飽了的狼把這條腿埋在麥草堆裏,準備下次再吃。很多年後,母親對我說,那條腿的切口齊齊的,像被鋸子鋸掉的一樣。
自從失去了狗娃後,狗剩叔的媽媽總是流淚哭泣,後來哭瞎了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也幾乎喪失了視力。我記憶中的那個老太太總是紅著眼睛,擦著總也擦不完的眼淚。
狗剩叔長到8歲的時候,也遇到了一場劫難。
秦嶺山裏,冬天酷寒,夏天炎熱。我們家鄉的人,盛夏睡覺的時候,就都在當院裏鋪張草席,一家人睡在院子裏。夏夜蚊子很多,人們就在草席邊點燃一種叫做艾蒿的野草,滾滾濃煙會熏走蚊子。由於那時候正值文革,各家各戶的男勞力都去興修水利了,家裏就隻剩下婦女和孩子。
那天晚上,狗剩叔的媽媽正在睡覺的時候,下意識地一伸手,身邊空空蕩蕩,沒有了兒子,她驚叫著爬起身,借著月光看到門口的水洞處有一團黑影在移動。我們家鄉每戶人家院門旁的牆根下,都有一個圓形窟窿。這個窟窿有兩個用處,下雨天的時候,院子裏的水從這個窟窿流出;院門關閉後,晚歸的雞從這個窟窿鑽進來。因為這兩種特殊的用途,所以這種窟窿不會很大,直徑僅有20公分左右。狗剩叔的媽媽看到那裏有黑影,她顧不得害怕就奔過去,突然就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她大聲吆喝著,打開院門,看到一隻狼順著巷道輕快地跑走了,而孩子被卡在水洞中,進退不得。鄰居們跑來後,摁亮手電,看到狗剩叔的脖子上有兩個尖尖的傷口,正在汩汩地向外淌血。那是被狼的牙齒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