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如果被毒蛇咬了一口,而又在有效的時間裏找不到一個鄉鎮或者一個村莊,那就隻能死亡;如果找到了村莊,而村莊裏又沒有能夠治療蛇毒的土醫生,或者土醫生剛好不在家,那也隻能死亡;如果找到了土醫生,而家中剛好沒有能夠治愈這種蛇毒的中草藥,還是隻能死亡。站在山間的小路上,我突然感到危機重重,眼睛一直看著路邊的草叢,一有風吹草動,就覺得不寒而栗,驚恐萬分。
武陵山區大山連綿,層層疊疊,而人就住在大山的褶皺裏,幾乎都是幾戶人家組成的村莊。要從這個村莊走到那個村莊,必須翻越一個或者幾座山峰。好在這裏的山峰並不高,海拔幾乎都在1000米以下。我到過無數的山村,覺得這些山村都有一個共同的現象,所有村莊都建在山穀裏。這是為了遮風擋雨,為了儲存積水的緣故吧,據說也有風水學上的原因,山穀的風水比山脊山頂都要好。
三輪摩托車停在土醫生的那個村莊後,就不能再前行了,此後的進山道路變得非常狹窄,隻有一條像死蛇一樣的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冰冷地躺在草叢中。進山的人群在不斷減少,每逢出現岔路口,就有人走上了岔路。到最後,路上隻剩下了我和一個20多歲的身體結實的小夥子。
小夥子和老古在一個村莊,他初中畢業後就在縣城打工,一年也難得回一趟家。這次回來背著一個大大的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裏麵裝著從洗衣粉到衛生紙等各種生活用品。我問,村中有人捕蛇嗎?他說,他知道的也僅有老古一個人。我問他為什麼不捕蛇,而選擇打工?他說,現在已經很難找到毒蛇了,而在他小時候,毒蛇隨處可見,隻要進山,就能看到五步蛇。
他說,他對蛇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還在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年深秋,他在屋子裏睡覺,父母都出去幹農活了。睡醒後,他感到被子裏有一團冰冰的東西,挨著他,讓他很不舒服,於是,探進手去,摸到了一條盤在一起的毒蛇。毒蛇的體溫比人要低幾度,所以人就叫毒蛇“冷血動物”。那時候正是秋冬之交,是毒蛇冬眠的前夕,怕冷的毒蛇常常會鑽進人類居住的房間裏、甚至被窩裏取暖。
他不知道那條毒蛇是什麼時候鑽進來的,鑽進來了多久。他嚇壞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此前,他曾無數次見到過毒蛇,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零距離。他想呼叫父母,而轉念一想,父母沒有在家,即使父母在家,麵對這種境況也會束手無策。
山裏的孩子從小就膽大,他們是在虎豹豺狼的叫聲中成長的。他知道,遇到蛇的時候,千萬不能驚慌,一定要鎮靜,不能亂動,因為你永遠也跑不過蛇。蛇的奔跑速度比開足馬力的汽車還快。如果要奔逃,就跑S形,蛇視力不佳,它是依靠溫度來判斷獵物的方位;跑成S形,蛇就無法判斷你的準確位置;但是,這是萬不得已的辦法。
毒蛇懶洋洋地躺在他的懷裏,安靜得像一攤棉絮。他無法判斷毒蛇是否睡著了,他想偷偷地起身,卻又不敢。後來,太陽漸漸西斜,門外響起了耕牛回村的哞哞叫聲,母雞飛過了院牆,咯咯叫著飛上了樹杈。他突然想,這些叫聲會不會吵醒毒蛇?如果毒蛇醒來了,會不會向他發起攻擊?
他決定偷偷地離開。
他慢慢地揭開了棉被。黃昏的天光中,他看到這條盤在一起的毒蛇色彩繽紛,毒蛇的頭靠在身體上,一動也不動。他將棉被扔在一邊,剛準備起身,毒蛇突然醒了。它高昂著頭,用異常陰冷的目光看著他,蛇頭距離他的臉僅有一尺遠。他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到過毒蛇,毒蛇的頭是扁扁的三角形,不斷地吐著鮮紅的蛇信子,蛇信子前麵的開叉他都看清楚了。
他嗚嗚哭著,嚇破了膽,也忘記了父親此前關於見到毒蛇的叮囑。他仰麵朝後倒了下去。毒蛇像箭一樣在他的胸口咬了一口,然後像小偷一樣飛快地溜走了。
他大聲哭泣著,全身痙攣,就在這時候,父母回家了。他們抱著他趕緊尋找村中的醫生。醫生把熬爛的藥汁灑在被蛇咬的傷口上,他終於被搶回了一條命。
他卷起衣服下擺,讓我看他胸脯上的傷疤,傷疤發著黑色,肌肉扭結在一起,看起來很恐怖。
我問:“那是五步蛇嗎?”
他說,如果要是五步蛇,他早就沒命了。五步蛇毒性最強,人被咬傷後,跑不出五步就會倒地死亡,所以才有這樣的名字。那條蛇是金環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