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石茂蘭看守河工三年,方才回家。進的城來,無處投奔,隻得先往嶽丈家去看看。到了房宅門口,見物是人非,甚是驚異。打聽旁人說:“房守備夫婦俱沒了,他家小姐被王詮設法娶去,王詮已死,房小姐並不知歸往何處去了?這宅子是奉官變賣填補虧空了。”茂蘭聞說,大驚失色。回想:“不聽翠容之言,所以致有今日。”暗地裏痛哭一場。前瞻後顧,無處紮腳,遂投城外客店裏宿下。反複思想:“欲還在此處住罷,這等落寞難見親朋。不如暫往襄陽,以便再尋生路。”
店裏歇了一夜,次早就往襄陽府去了。到得襄陽,見那城郭宏整,人煙輻湊,居然又是個府會,比黃州更覺熱鬧。落到店中,歇了兩日;買了些紙來,畫了幾張條山,寫了幾幅手卷。逐日在街頭上去賣,也落得些錢,暫且活生。
一日,走到太平巷來,東頭路北第三家,是胡員外的宅子。路南錯對門是個酒鋪,門上貼一付對聯道:
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石生走近前來,就進酒鋪裏坐下。酒保問道:“老客是要吃酒的嗎?”石生答道:“隻要吃四兩。”那酒保把熱酒取過四兩來,給石生斟上,就照管別的客去了。石生把酒吃完,還了酒錢。正要起身出去,忽重店裏邊跑出一個人來,卻是個長隨的打扮。問石生道:“你這畫是賣的嗎?”石生答道:“正是。”那人把畫展開一看,誇道:“畫的委實不錯,這是樁什麼故事?”石生道:“是朱虛後誅諸呂圖。”那人究問詳細,石生把當年漢家的故事說了一遍,並上麵的詩句也念給他聽了。那人道:“你這一張畫要多少錢?”石生答道:“憑太爺相贈便了。”那人重包裏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三錢,遞給石生。揀了一張畫,卷好拿在手中,仍上裏邊吃酒去了。
此時,適值胡員外,在門首站著。把石生上下打量一番。想道:“我相此人,終須大貴。”遂走過來問道:“尊客是那邊來的呢?”石生答道:“在下是重黃州府羅田縣來的。”胡員外問道:“羅田縣有個石嵐庵,你可認得他嗎?”石生答道:“就是先嚴。”胡員外道:“既然這樣,世兄是位公子了,如何流落到此處?”
此時,石生不知道,方才那個買畫的是魏太監私訪的家人。就把他父親生前棄官,死後修河的事情逐一說了個清楚。都被那買畫的人,聽在心裏去了。胡員外也把字畫拿過來一看,稱讚道:“世兄寫畫俱佳,甚屬可敬。若不相棄,到舍下少敘片刻何如?”石生略不推辭,就隨著胡員外走過去了。
進得胡員外的院來,讓在西書房裏坐下,叫人打整酒飯。胡員外問道:“世兄曾進過學否?”石生答道:“已徼幸過了。”胡員外又道:“世兄既經發軔,還該努力讀書,以圖上進,區區小成,何足終身?”石生答道:“晚生非不有誌前進,無奈遭際不幸,父母雙亡,夫妻拆散,家業凋零;不惟無以安身,並且難於糊口;讀書一事,所以提不起了。幸承老先生垂顧,相對殊覺赧顏。”胡員外道:“窮通者人之常,這是無妨的。重來有誌者事竟成。世兄果有意上進,讀書之資,就全在老夫身上。何如?”石生當下致謝不盡。
待飯已畢,胡員外道:“念書須得個清淨書房,街西頭我有一處閑房,甚是僻淨。先領你去看看,何如?”石生答道:“如此正妙。”胡員外領著石生,家人拿著鑰匙,開了大門進去,走到客位,東山頭上有個小角門,裏邊是一個大院子;正中有個養魚池,池前是一座石山子,山子前是兩大架葡萄;池北邊有前後出廊的瓦房三間,是座書房,前麵掛著“芸經堂”三字一麵匾;屋裏東山頭上,有個小門,進去是兩間暖書房,卻甚明亮;後邊有泥房三間是個廚屋,廚屋前有兩珠垂楊,後邊有幾棵桃樹,兩株老鬆,一池竹子。
石生看完,胡員外道:“這個去處,做個書房何如?”石生答道:“極好。”胡員外道:“世兄若愛中了此處,今晚暫且回店。明日我就著人打掃,後日你就搬過來罷了。但大門時常關鎖,出入不便;重東邊小胡同裏,另開一門,你早晚出入便可自由了。”石生謝道:“多煩老先生操心。”遂別過胡員外而去,不題。
卻說胡員外到了次日,就叫人另開了一個小門。把書房裏打掃幹淨,專候石生搬來。到了第三日,石生重新買的書籍筆硯,自家拿著,叫人擔著鋪蓋,直走到書房裏邊,方才放下。時當炎暑天氣,西山頭上鋪著一張小床,把鋪蓋擱在上麵。前簷上,一張八仙桌子,把書籍筆硯擺在上頭。胡員外進來看了一看,說道:“這卻也罷了。”又道:“世兄既在此住紮,你我就是一家人了。晴明天氣賣些字畫,或可糊口。倘或陰天下雨,難出門時,老夫自別有照應,斷勿相拘。”石生再三致謝,說完同著胡員外鎖了門,仍往街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