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了起來。
寧霄仍然趴在窗邊,好奇地看著那個坐在雨中的老人,他衣衫襤褸,花白的頭發蓬亂如雜草,身體幹瘦得像一把枯柴,一點也不像江易說的故事中那些身姿挺拔玉樹臨風的俠客。
“他為什麼不進來躲雨?”他嫩嫩的聲音問寧夫人。
江易也神色複雜地看著寧夫人——他比寧霄大,知道老羽將軍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麼,畢竟,他今天才跟那些孩子講過另外一個“羽將軍”的故事。
寧夫人的眼睛垂了下去。
她甚至沒有膽量去麵對寧霄清澈的眼睛。
“他從六年前,就不再進屋子了。”她的聲音低啞,每一個字都像在割著她的喉嚨,但這些話是埋在她心裏的荊棘,每時每刻都在瘋狂生長。這是每一個大齊皇室的禁忌,提到就覺得心悸的秘辛,和如鯁在喉的秘密:“羽將軍死後,皇帝下令不準追查。他跟元禎皇帝說,此身冤仇,天地可鑒!從此他不住禦賜的將軍府邸,也不和任何人說話,他說他隻信天地,所以幕天席地,與日月星辰為伴。早先年在京中,常有百姓去送食物給他,他一概不要,寧願吃野菜草根,也不要吃大齊的東西。”
她仍然記得那天,也是這樣一個雨天,披戴戰甲的老將軍騎著汗血寶馬,手持□□,從玄武門一路殺進中宮,禦林軍無人敢擋,他記得他也是這樣站在禦花園中,須發皆張,質問那個昏君,記得他目眥欲裂,口舌嚼血,怒火衝天,是雲蕭太子擋在了父親麵前,厲聲質問他:“羽將軍,你要弑君嗎!”
那昏君在地上瑟瑟發抖,和那奸妃抱成一團,等他走後許久,才雙腿打顫地爬起來,站還站不起來,就開始讓內侍擬聖旨,要降罪羽老將軍……
她記得她曾經去看過他一次。
他似乎一夜之間就蒼老了,身形佝僂,瘦如枯柴,一個人在長街上煢煢獨行,當時已經是深秋,她就做了一雙鞋去送給他,他坐在地上,邊上堆著京中百姓送來的食物,唯獨她這雙鞋,她一放下,他就一腳踢開,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他記得她,就像他記得皇帝,記得玉丞相,記得燭龍衛,記得射月羅睺,記得他的獨子是怎樣死在邊疆。
後來的很多年裏,她眼前總是會浮現那個老人,那個在京都長街上幹瘦孤獨的背影,記得他的頭發一夜之間花白,仿佛從他的獨子死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徹底地老去了。
十年沙場君未老,一夜青絲盡飛霜。
當時京都那些官家夫人,提起羽家就抹眼淚,說羽老將軍這樣活著實在是遭罪。
但寧夫人知道他為什麼還活著。
因為他還不敢去見他的兒子。
他要怎麼跟他解釋呢?
“太平盛世,朗朗乾坤,斷沒有臣子防著天子的道理。”這是羽老將軍從小就教給兒子的道理,忠君愛國的道理。他的兒子,唯一一個兒子,四十來歲才盼來的這樣一個孩子,向來聽話,文武雙全,用兵如神,十六歲就能上陣打仗,保家衛國……
將軍難免陣上亡,羽將軍沒有亡在陣上,卻死在了自背後射來的毒箭中,死在了肮髒的權力鬥爭之中,死在了他畢生保護的人手中。
他死的時候才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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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霄又趴在窗戶上看了那個幹瘦的身影一會兒。
然後他轉身跑了回來,四處亂翻,翻了一把油紙傘出來,跑到門口,又跑回來,在桌上的點心裏挑了幾塊最好吃的,用衣擺小心地包好。
“寧霄,你幹什麼去?”江易叫寧霄,見叫不住,也跟著跑出去了。
寧夫人卻沒有從一開始就沒有阻止寧霄。
她知道羽老將軍不會傷害他,羽家人向來光明磊落,怎麼會傷害一個小孩子呢——就算那是仇人的小孩子也一樣。
他們生於這份磊落,也死於這份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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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易跟著寧霄跑了出去,寧霄雖然是小短腿,跑得卻很快,拿著一把傘,一溜小跑,跑到了坐在雨裏的羽老將軍身邊。
老人剛剛經過一場惡鬥,渾身都是傷,血水染紅了襤褸的衣衫,又被冷雨一打,整個人越發顯得幹瘦。如同槁木死灰一般,閉著眼睛,沒有一點聲息。
寧霄打量了他一眼,雖然有點怕,但是知道他是好人,於是小心翼翼地把點心一塊塊地放進老人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