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一)
安棉失語了。這種病症如同魚刺橫亙在喉嚨之間一樣,如此的突如其來。原本的她,擁有著一張天真無邪的臉,會對著人露出可愛的微笑,稚氣的聲音裏永遠帶著幹淨的溫暖,時時都可以讓人感覺到心生美好。可是現在的她,卻如同一個木偶,隻在呆滯的眼神裏落下一絲憂傷的光芒。這樣的變化,引得安家陷入了恐懼與慌亂之中。
尤為著急的,還是安父。自從妻子碧嫻在車禍裏喪生之後,他便一直把安棉當作掌心上的公主,生怕人間煙火一不小心把她沾染。就連當初愛上明珠,也是繞了一個大圈才輾轉告訴給她聽。直到後來,當他看到她願意纏著明珠講故事,他才心安理得地娶了明珠。可是,他卻不知道,活潑可愛的女兒為什麼在一夜之間,就成為了不願說話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用心疼的目光望著安棉,用盡了各種各樣的方法,試圖把她動聽的嗓門再次彈開。可是,她依舊低垂著頭,水汪汪的眼睛裏仿佛裝載著一襲湖水,十根手指在生母遺留的洋娃娃身上繞來繞去地糾纏。她仿佛一個放置過久的蘋果,充滿了灰暗、陰鬱和痛楚,卻掙紮著找不到解脫的出口。
這樣的症狀,怎麼可能會輕易地出現在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身上呢?
就連當初親眼見到母親的死亡時,安棉都從陰霾裏逃離了出來。可是,這次心理醫生卻用盡辦法都無力治療,因為她不為醫生的任何話語所動容,淚汪汪的眼睛裏堅持著頑劣的倔強,聲帶僵硬到象被膠水粘住一樣不肯出聲。最後,心理醫生隻好攤開雙手說,她肯定是受到外界的刺激而決心把自己封閉起來,這隻能靠她一步一步從陰影裏走出來了。
於是,安父給安棉換學校、換傭人、換住所,可是她的惡劣狀況依舊沒有改變,還更加自閉地把自己長鎖在房門裏。一晃過了兩年,一向與安棉親近的傭人們亦開始對她冷淡了。她不動不笑整天耷拉著腦袋,如同失卻方向的木偶人。何況她的壞情緒隨時可能讓他們陷入失職的困擾。
漸漸地,安父的脾氣越來越火暴了,動輒就在家裏亂發脾氣,在生意上也出現了力不從心的狀態。這樣的安家讓明珠時時擔憂著,輾轉了一個夜晚,她對安父提了一個建議:“要不,給安棉找一個陪讀?”
整天憂心仲仲的安父正擔心安棉在即將開始的初中生活裏會受到委屈,聽到這個建議便欣喜若狂地答應了他抱著身體單薄的明珠,他突然感覺到陣陣心痛,這個女子為他付出太多了。拋卻了愛情耗費了青春,繼而又為安棉的失語而終日操勞,甚至主動提出不再要屬於自己的孩子。可是,他對她又做了什麼事情?似乎太過於殘忍吧。
(二)
聖瑪孤兒院是浮城裏具有聲譽的孤兒院。
安棉抱著發舊的洋娃娃,懵懵懂懂地跟著安父挪著腳步。各種不同年齡不同膚色不同表情的孩子,開心地嬉戲在遊樂園裏。她那久久黯淡的眼睛裏散發出晶瑩的亮光,那種瞬間變化幾乎是一種驀然回首之間的顛覆。
德蘭士修女沒有理會安父,反而把登記簿往安棉麵前輕輕一放,極其親切地說:“棉棉,選一個你喜歡的夥伴吧!”
安父對修女的忽略有些不滿,但是看到安棉居然聽話地翻起了記錄薄,心裏頃刻泛起了欣喜的漣漪。因為,安棉好久都不曾理會人了。
剛剛小學畢業的安棉居然看得有模有樣,仿佛那些英文簡介對於她來說是極其熟撚的。安父原以為,她隻會憑借相片來尋找一個合適的夥伴。他不願稱那個人為安棉的姐妹,他隻願意去疼安棉。這一點又讓他覺得不自在起來,對一旁的明珠煞是內疚。自從女兒失語以來,他就忽略了她太多。
等候了良久,安棉終於露出了堅定的目光。她仰著臉,手指著登記簿上的一頁,聲音依舊如兩年前的清純;“爸爸,我要這個女孩。”
突如其來的聲音仿佛天外飛仙一樣,讓當場所有人都震驚了。這個聲音,如同炸彈一樣回來了。惟獨德蘭士修女保持著特有的平靜,牽著安棉的手,溫和地說:“棉棉,我們一起去看這個小姐姐吧!”
安棉甜甜地笑了,久違的笑容再次讓其他人意外。看著她跟修女離開,所有安家人都有些歡喜,卻又有些手足無措了。
被選中的女孩叫九朵。德蘭士修女在遊樂園尋覓了半天都沒有找到,安棉卻突然獨自往僻靜的草坪走去。德蘭士修女順著方向望過去,卻見九朵正坐在草坪的僻靜邊緣處,孤單的背影蓋住了胸前的畫板。她沒想到,安棉居然隻輕微的一瞥,便記下了九朵的容顏。
安棉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提著洋娃娃,眼神直愣愣地落在九朵的畫板上:那是一塊荒涼貧瘠的裂地,但是裂縫處卻開出一朵黃色的花,不美麗卻張揚著猙獰。
德蘭士修女跟隨著跑過來,用笑容安撫過九朵的僵硬表情,然後拉著她的手說:“九朵,這是安棉。或許她會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快叫她妹妹吧!”
九朵終於抬起頭來,那是安棉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她。她留著齊耳的短發,發稍上的汗水折射出晶瑩的光芒,然後一直嘩拉拉地下落,濕透了她寬大的白色襯衫。她的臉龐已經不再幹淨,茂盛的青春期在上麵留下了零星的痘子,卻永遠也不會讓人生厭。就象她身上那洗得發白的深藍色牛仔一樣,磨去的隻是顏色,骨子裏的傲氣是怎麼也無法抹去的。然後,她聽到九朵低沉得近乎暗啞的聲音:“德蘭士修女,我不要被任何人收養,我願意留在這裏。”
安棉有些難受,但是久未開口的她找不到任何的言語來勸服九朵。她隻有一種強烈的願意,那就是和九朵在一起。這種強烈的根源,存在於九朵的眼睛。生母的影子仿佛在她的眼睛裏留下一片駐地,誘惑著她心中膨脹的欲望。
德蘭士修女一直壓低著聲音跟九朵說話。不知過了多久,九朵才極其不情願地跟著修女走了過來。那是她第一眼看到安棉。芭比娃娃式的白色公主裙,美麗的長發如瀑布一樣傾泄而下,睫毛上似滾動著晶瑩的淚光在陽光下纖長分明。隻是一張蒼白的臉和一雙失神的眸,讓人心底泛起疼痛。
安棉有些歡喜地伸出右手,拉著九朵鬆散的白色大襯衫,微笑著說:“九朵,你好。”這個見麵方式,還是她在禮儀課上學來的。
九朵的眼睛抬了抬,在內心裏有些莫名地憐愛這個皮膚發白近乎病態的女孩,可是唇齒間溢出的言語卻是:“我是要去你家的。但是,我討厭你。”
安棉愣了愣,但是沒有生氣,跟著九朵和修女往回走。走到半路,她又掙開修女的手向草坪處跑去。後來,九朵看到安棉抱著她才丟棄的畫。心底一顫抖,難道她知道那是彼岸花嗎?
(三)
當九朵出現在麵前時,安父有些略微不滿了。
容顏裏含著早熟意韻的九朵確實不太討得大人的歡心,盡管那種不合時的頹廢裏有著抑製不住的美麗,甚至還擁有著十三歲之外的性感,可是那個永遠都潛藏著絕望的眼神卻讓人心生寒意。
安父打量了她幾眼,不禁皺了皺眉頭說:“德蘭士修女,恐怕有些不太合適吧!?”
德蘭士修女有些不悅,用眼神暗示一旁的修女帶走了安棉和九朵。她神情平靜地說;“安先生,你認為有什麼不合適的?”
安父甩出登記簿,指著九朵的檔案,有些慍怒地說:“德蘭士修女,你有沒有審查過這個女孩的背景?九歲被母親和野男人帶著私奔到日本,後來她的母親和野男人喪生於地震。十歲被送回中國,父親卻成為黑社會販毒團夥成員,後來被逮捕入獄七年。這樣的孩子,怎麼適合進入安家?”
德蘭士修女有著信徒特有的肅靜,即使心裏有千把火在燃燒,也依舊是好脾氣的勸言:“安先生,剛才的情形你也看見了。九朵的出現,給棉棉的自閉症打開了一道光芒。或者,這就是她們之間的宿命,你又何必破壞神的旨意呢?”
聽了這番話,安父沉靜了下來。他的記憶突然又被九朵的眼神猛然喚醒起來。那種絕望的眼神背後,分明有種似曾相識的輪回之感,居然與前妻碧嫻的眼睛一模一樣!原來,安棉永遠都沒有忘記過那個滂沱的雨夜,關於母親的死亡。她提著洋娃娃,親眼看見母親被卡車掀起一陣風,隻留下蕭索的白裙在飄揚。
可是,站在寶貝女兒與企業聲譽之間,安父確實不知道該如何選擇才好。一直沒發表意見的明珠突然開了口:“我看這樣吧!反正棉棉也開口說話了,回去觀察一段時間。如果實在不行了,再領養九朵。”
哪知話剛落音,微閉的門被轟然撞開了。瘦小的安棉氣勢洶洶地站在當中央叫囂著:“我就是要九朵當我的姐姐!”
站在後麵的九朵容顏初動,眼睛裏掠過複雜的光芒。所有的人都無法理解安棉了,為何會一眼看中九朵。德蘭士修女卻笑了,如同一朵午後的花,盛開在絢麗的陽光裏。
安棉的轉變,的確是給安父帶來了巨大的震撼。聽著這悅耳的聲音,他仿佛看到了希望。而九朵的影子亦明亮起來,如同碧嫻的背影在一步一寸地靠近與重回,以愈發清晰的角度出現在記憶裏。於是,安父隻好低著聲音說:“明珠,要不我們就領養九朵吧?”
明珠素來順從,但是心知安氏企業的影響力,九朵的領養一定會引起社會的謠言。於是,她出了對策:“那麼,我們就聘請九朵當安家的傭人吧?”
當場人都知道,聘請與領養的性質是完全不同的,一個隻是卑微的傭人,一個卻是千金小姐。落差之大,令人咋舌。安棉自然不知其中的玄機,還得意於“聘請”就意味著九朵每個月都可以拿到豐厚的工資。
於是,九朵就這樣走出了聖瑪孤兒院。她吃力地抱著成疊的畫板,有些落寞地回頭望。
夕陽的光輝,剛好落在孤兒院的屋頂上。突然,安棉掙開了父親的手,如小鳥般飛到九朵的麵前。她伸出右手,微笑著說;“九朵,我幫你抱畫板,好嗎?”那一刻,她盯著九朵眼睛舒心地笑,終於再次捕捉到熟悉的光芒。
第二節
(一)
在安棉的期待裏,應該是開始一段愜意的時光。母親的早逝和父親的忙碌,無疑給她的童年留下了一段缺憾。大多數時候,她都自己哄自己開心,在眾人麵前竭力去扮演一個可愛的小公主。可是實際上,她總是一個人呆在屋裏,用左手牽著右手,然後閉上眼睛無邊無際幻想著:母親還是梳著玫瑰發結,飄揚的長裙踏在春風裏,微笑地朝著一步一步走來。
見到明珠的時候,安棉完全沒有想過抗拒,甚至假裝欣然地接受了明珠。因為親眼看到過母親的生命從身邊飄走,她過早地體會到了孤單這兩個字,同時也輕易地讀懂了父親的寂寞。所以,她要纏著明珠講故事,讓父親可以安心地娶明珠。可是,相框裏的母親已經遙遠到隻剩下一個凝固的微笑,她隻能用眼神來保持著守望。終於,現在有九朵了,那麼她是否不再寂寞?
但是大多數時候,九朵保持著近乎蟄伏的安靜。她象一塊冰,時時與人保持著凜冽的距離,言語裏總是飄忽不定的遊走。她總喜歡在陽光最充足的屋頂上畫畫,總喜歡在灰暗的巷子裏對著天空發呆,總喜歡微閉著眼睛躺在草地上,總喜歡對著牆窗戶外那滿目的雛菊流淚。所有的異舉,構成了一個乖僻的女孩。
兩個人沉默得象在進行一場持久的冷戰,而安棉卻失去足夠的自尊打破這個僵局。她依舊保持著安靜,時刻尾隨在九朵的身後。但是周圍一有人,她就會象孩子一樣對著九朵絮絮不止,甚至作出撒嬌的姿態。然後,所有的人都會明白安家小姐不再是啞巴,安父亦會對著九朵感激式的大笑。可是,卻隻有九朵知道,安棉在公眾場所的說話隻是怕她離開而已。因為九朵到安家的使命,就是讓安棉可以說話。
偶然的時候,安父會若有所思地問及:“棉棉,九朵對你好嗎?”
安棉的眼睛裏晃過一絲慌亂,但最終平靜下來說:“是的。爸爸,她對我很好。”她從來不會說九朵把房間弄得很淩亂卻留給她收拾,從來不會說九朵帶著她爬屋頂卻不管她被扭傷的腳,從來不會說九朵常常會在陽台裏劇烈地抽煙喝酒,更不會說九朵總是不跟她說話。九朵不理會她,但是她卻怕一失言就失去了九朵。
有一次,九朵在半夜裏打開了窗戶,凜冽的風灌進華麗的小屋。安棉抱著雙肩,有些顫抖地說:“九朵,不要走。我害怕。”
九朵幽怨地望了她一眼,目光裏的絕望始然,卻又似乎有晶瑩再蕩漾。最終,她還是縱身一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小屋。
安棉蜷縮著身體,被窩如何都溫暖不了她的單薄。她在夢境裏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九朵,九朵……”母親與九朵的影子重疊在一起,讓她失去了分辨的能力。
直到蘇醒,安棉才發現九朵不知何時已經回來,正輕微地抱著她陷入了睡眠。外麵已經微微有陽光,她終於可以靜靜地睡去。
或許,九朵本身就是一個秘密。安棉不知道她為何總是有古怪的行徑,不知道她半夜會去哪裏,更不知道為什麼她肯抱著她睡覺卻不願跟她說話。至少,安棉不再失語。她連續不斷地說話,不管九朵是否理會。
(二)
安棉開始迷戀上文字的味道。她仿佛天生就是文字的寵兒,會迅速地學會一門語言,手指裏會羅列出繽紛的言語。當第一次看到她的文字出現在一本兒童刊物的時候,安父簡直就欣喜若狂了,僅小學畢業的女兒居然可以讓他如此驕傲。
每到稱讚之處,安棉都會急切地說:“爸爸,九朵畫的畫也很好看。”
可是,安父從來不曾理會過,隻是敷衍地應付著點頭。站在不遠處的九朵有些木訥,眼神裏落出一片空洞,仿佛迷失在黑色的森林。
時光如一條河奔流不息地流淌著,兩人的關係開始有微妙的變化。安棉愛上九朵的畫,九朵愛上安棉的字。心領神會之間,色彩極濃的圖畫與美麗哀愁的文字融合在一起,竟可以成為潛入到他人心口的憂傷。
這個暑假漫長到一望無際,讓安棉開始覺得無助的恐懼。她不知道她的身體到底是怎麼了,總是會不斷地流血。那些殷紅的液體落在衣服上和床單上,如此觸目驚心。她總是祈禱下一刻便會停止流血,可是時光並不會帶走所有東西。
“流血"的第二天,安棉開始劇烈的疼痛。她抓住熟睡了的九朵,臉色極其蒼白與難看。才回家不久的九朵被驚醒,有些擔心地問:"棉棉,你是怎麼了?”
那是九朵第一次正麵跟她說話,如此順其自然的關心。
安棉似乎不那麼痛了,但還是恐懼著告訴了九朵:她的身體在不斷地流血,或許是絕症。九朵反而大笑起來,嘶啞的聲音卻讓深陷痛苦的安棉略帶信息。那亦是九朵第一次笑,盡管沒有花兒那麼漂亮,甚至帶著一些貧瘠裏的蒼涼。繼而,九朵再次跳窗消失在微亮的天色裏。
安棉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她以為她要拋棄她了。可是過了許久,九朵又如貓一樣爬進了小屋。哪知,本來緊鎖著的門卻突然被撞開了。是怒氣衝衝的安父。他訓斥道:“九朵,吳媽說你常常半夜偷跑出去,我還不相信呢!沒想到,你真的是這樣的壞女孩!”
九朵沒有說話,隻是高高地仰著臉,眼睛裏露出桀驁不馴的光芒。
終於,一個耳光劈麵落下。安棉顫抖著大叫起來,身體裏的血流得更加厲害。生氣之餘的安父才注意到安棉的不對勁,一股殷紅的血順著她的小腿滑落了下來。九朵卻沒有任何慌張,伸出藏在背後的右手。掌心裏是一包衛生巾。
後來,安棉才知道,那是例假。那是她成長的標誌,而九朵卻因此付出了一個耳光的代價。
(三)
安棉越來越清楚,九朵是一個有故事的女子,她從看到九朵的第一眼就知道。或許,也正是九朵的有故事吸引了她。但是,冷漠卻永遠掩飾不了九朵對她潛伏的關心。她瘋狂,她粗暴,她浮躁,卻能在顛峰之後安靜地問她,你疼嗎?她愛上九朵。所以,她想尋找九朵的故事。因為,她想幫助九朵逃離憂傷的困境。
夏夜微涼,月色稀薄。九朵又從窗口一躍而出了,可是安棉怎麼可能趕上如貓一樣敏捷的她呢?跳牆的時候,她的腳又扭了。可是,她卻拚命地忍受著疼痛,一瘸一拐地尾隨著九朵。穿越過一條條馬路,拐進一條條巷子。路程變得無限延長,卻又是永無止境地跟隨。
後來,九朵停駐在一棟破舊的樓房前。稀疏的月光落在破損的一角裏,折射出久遠的故事。安棉一眼認出,那是九朵的家。她曾在九朵的畫裏看到過這幅場景。九朵說,她家住在最高的閣樓裏。原來,九朵一直懷念的,是她的家。
躲在殘垣斷壁之後,安棉突兀地恐懼起來。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傾其所有給予九朵,但是無法分享的卻是親情。她有疼她的父親,還有優越的家境,這一切都是讓九朵望塵莫及的。所以,九朵的僻靜其實是一種害怕,她惟恐過多的溫暖瞬間粉碎了她的思念。
其實,九朵能思念什麼呢?在地震中喪生的母親,在監獄裏服刑的父親,那都是她心口難以言狀的疼痛。可是,她依舊止不住瘋狂的思念,那些櫻花滿舞的時光凝聚著一生的的快樂。神情落寞的母親會牽著她的手走過櫻花飛舞的街道,淡雅的芬芳充盈著她的呼吸。這種平和的狀態裏,沒有父親的酗酒和暴打,那是生命中最溫暖的時光。
偶爾會有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來找母親,笑容裏充滿了謙和。九朵常常想這個男人如果是我的爸爸就好了,可是母親卻是在夜裏一遍又一遍地叫著父親的名字。九朵有時候會不解,象父親那樣薄情的男人如何值得母親銷魂一生?然而,在這個問題還沒有答案的時候,母親和那個謙和的男人卻被突如其來的地震奪去了生命,他們竭盡全力保住了九朵。
站在荒涼之地,九朵有種被遺棄的感覺。神誌不清的母親終於解脫了,並且義無返顧地奔赴於幸福的天樣。可是,她卻重回中國,再次淪陷於父親的咒罵與毆打。頓時,九朵的身體變得愈發瘦弱,在月光中失去了明亮的色彩。
這讓安棉想起九朵的手臂上有著數條如蛇般扭曲的傷疤,那是常人無法企及的疼痛。或許那就是九朵無法入眠的症結,夜裏一閉上眼睛,父親便揮刃而來,她用手一次又一次地擋住。傷口已經愈合,疼痛卻永遠存活在了心裏。
安棉止不住輕聲地喚:“九朵……”
九朵近乎瘋狂地大叫了一聲。這樣的隱忍女子,當內心被人偷窺時,血液都已經徹底混亂。她討厭安棉,從第一眼看到時就討厭,這個擁有太多的女子讓她心生嫉妒。可是嫉妒卻被時間打敗,然後她習慣有安棉的日子,即使不說話也好。隻是她還是喜歡象刺蝟一樣活著,不想有人闖入,知道她的家庭,知道她在回憶裏翻來覆去地疼。
這是常人的心態,九朵亦逃脫不了俗氣。人永遠不肯張揚自己的脆弱,特別是在優越於自己的人麵前。所以,有些悲傷永遠是被自身所消噬的。
可是,當安棉固執地抱住九朵時,憤怒中的九朵並沒有反抗,反而象是期待已久一樣順勢靠在了九朵的肩膀上。此刻,已經比安棉高出半個頭的九朵卻全然成為了失散的小鳥,終於在無處可逃中找到一處可以棲息的地方。
黎明了。盛世的陽光落在閣樓裏,映射出滿目的塵埃。
兩個女孩相互依偎著,在舒適的大床上睡得正香。
第三節
(一)
漫長的暑假終於慢悠悠地過去了。
安父說:“這次會把安棉送到浮城裏最優秀的貴族學校。那一定會是涅瓦塔中學。”
明珠皺了皺眉頭問:“那麼,九朵呢?”
安父堅持著,不允許九朵再陪伴著安棉。雖然在那次“例假事件”後,安父曾對這個女孩有一些感動。但是,她超乎年齡的古怪行徑是他永遠無法忍受的。有時候,他甚至覺得滑稽。華貴如水的安棉和飛揚跋扈的九朵,怎麼能在一起呢?他想,是時候送走九朵了。
可是當安父宣布這個決定時,安棉失神地在他的身邊徘徊著,卻找不到任何可以勸服父親留下九朵的理由。父親卻揉著她的頭發,一遍又一遍地說:“棉棉,乖。九朵走了,你就可以健康地長大了。”
於是,安棉隻能去求明珠。她是父親的第二個愛人,父親一定會縱容她。終於,明珠也幫著說話,“我看九朵還是一個不錯的女孩,至少她是棉棉的安慰。為了棉棉的快樂,我們就留下九朵吧!”
聽著明珠近乎請求的話語,安父對她的歉疚又憑空滋長。最終,九朵還是被留了下來。
本來,九朵都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可是當這個結果突然轉變時,九朵卻發了狂似的難過。她扔掉了安棉的所有洋娃娃,怒氣衝衝地責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要去求明珠!?”
安棉瞪大了眼睛,裏麵充滿了惶恐不安,淚水終於落了下來。她又抱著九朵,嗚咽著說:“九朵,我想成為你的親人。”
親人。這兩個字如同針一樣紮在九朵的心口。看著蜷縮成一團的安棉,她禁不住背過身說:“棉棉,你知道嗎?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安棉如同撥浪鼓一樣搖頭,大聲地說:“你永遠不會是我的負擔!”在她看來,為了九朵,做什麼都是值得的。因為,她在九朵的眼睛裏可以看到熟悉的光芒,在九朵的容顏裏可以看到母親的影子。這條理由,就足以讓她付出全部。何況,隻是哀求明珠而已。卑微一點,無所謂的。
九朵牽強地笑了,淚光柔軟,順勢問:“明珠沒有為難你吧?”
安棉破涕為笑,裝著可愛說:“沒有,倒是我為難了她。”
(二)
涅瓦塔中學是浮城一道最美麗的風景線,同時也因為多為貴族子女而縈繞著一層耀眼的光環。身入涅瓦塔中學,非富則貴。除了九朵,她做為安棉的陪讀到了這所令所有平民都羨慕的中學。可是,她依舊是素麵朝天的漠然,桀驁不馴的驕傲,仿佛這種殊遇是天生的,而非安棉,絕非偶然。
九朵依舊不懂安棉的內心,表麵上的公主,卻又掩飾著種種浮躁的不安。有時候,她常常望著安家那張熟悉的容顏,安母的美麗清新到脫俗。隻是,那眼神裏的光芒跟她如此相象。其實從一開始,九朵就知道,安棉所選擇的隻是一個相似的眼神而已。
慢慢地,九朵開始卸下那張冷酷的表情,隻留下安靜的模樣。兩人常常依舊沒有過多的交談,卻同時愛上了涅瓦塔中學,那所貴族中學如同一方世外桃源隱匿在浮華的城市背後。這種遺世的安靜讓她們感覺到舒心。兩人都不再有過多的心思,一切繁華的紛雜都被這郊外清新的空氣所湮沒。
可是,九朵總是淡然一笑,莫名地感歎一句:“棉棉,你的生活不屬於我。”
學校裏,開始有人欺負安棉。因為眾所周知,安棉的啞病是安家的笑柄。幾個嬉皮的男孩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帶著嘲諷的語氣說:“這不是安家千金嗎?怎麼啞巴也可以來涅瓦塔中學嗎?這可不是聾啞學校。”
安棉一眼認出,他們是以前家庭聚會時被她的沉默弄到尷尬的男孩。想到這裏,她把腦袋抵到了鎖骨上,硌出疼痛的聲音。哪知,那三個男孩就開始動手動腳起來。一個男孩狠命地拽著她的辮子,另外兩個男孩則大笑起來。安棉感覺到很無助,卻有一種叫恐懼的東西堵塞住了她的喉嚨。
“你們通通都給我滾開!”九朵的暴躁,從一開始,就已經傳遍了整個涅瓦塔中學。個性超脫的穿著,寡言少愈的冷漠,獨來獨往的性格,反而讓她成為眾多男生女生的偶像標簽。
三個男孩被高大的九朵震住了,有些害怕地後退了幾步,底氣不足地說:“九朵,我們的事不用你管!”
九朵冷冷地笑,一字一句地說:“棉棉是我的妹妹,你們說我該管嗎?”
三個男孩悻悻地離開了。安棉揉著白色公主裙上的蕾絲花邊,淚汪汪地望著九朵,囁嚅著說:“九朵……”
“以後如果有人欺負你,你一定要大聲地對他們吼叫。”九朵微笑,隨即就轉身離開。夕陽的光輝把她的影子拉得格外修長,仿佛永無止境的延伸。
隻是從此。涅瓦塔中學多了一個流言:九朵是安九朵。她是安家的私生女。
(三)
下課了。
九朵如往常一樣,瞪著自行車離開了學校。安棉則靜靜地等待著司機來接她。這種各自的分離,仿佛已經成為習慣,根本無法容納兩人都想去改變的心。
哪知有天,黃昏已盡。司機還沒有來,安棉如臨大敵般深吸了一口氣,決定一個人回家。這種決定,對於足不出戶的她來說,是需要勇氣的。過馬路,似乎都成為了一個複雜的程序。
更加不巧的是,安棉在巷子裏遇見上次欺負她的三個男孩。他們幸災樂禍地說:“安家千金,你怎麼也鑽到這樣的小巷子裏了啊?這會可沒有什麼哥哥姐姐陪你了吧!”
安棉一直後退到牆角處,大大的眼睛裏充滿著恐懼。巷子裏滿是腐爛菜葉的味道,瘋狂地侵蝕了嗅覺。她想大聲地叫出來。九朵說,以後如果有人欺負你,你一定要大聲地對他們吼叫。可是現在,她卻一個字都叫不出來。她又聽到腦袋抵在鎖骨上的聲音,再也沒有勇氣重新抬起來。
揪辮子,扯衣服,扔泥巴,還加上冷嘲熱諷。三個男孩實施了一切惡行後,滿意地離開了。頭發亂作一團,衣服上的蕾絲邊掉了,全身都是髒髒的。安棉找不到一麵合適的鏡子來打量自己的狼狽,無助的她隻能把頭埋在膝蓋裏號啕大哭。
“小妹妹,不要哭哦。哭了就不好看了,以後就長不成美人了。”一個溫暖的聲音如同天邊飄過的雲朵,在耳畔柔軟地響起。
安棉露出了臉,怯怯地望著眼前這個男子。二十歲左右的樣子,白襯衣的領口高高豎起,輪廓柔和的臉龐裏嵌了一對好看的藍眼睛,他微笑的樣子就象陽光下大朵盛開的花。他伸出右手懸在半空,歪著腦袋說:“看你這個小花貓,我們去清洗清洗吧。”
安棉怔怔地望著他,遲疑了一下,卻還是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他的掌心暖暖的,似乎還有一種特別的芬芳。
兩個人牽著手,一路到了廣場的音樂噴泉處。層次有序的水柱,圍繞成了一個銀色的心形,悅耳的音樂一直流淌在心底。他浸濕了藍白相間的手絹,微笑著遞給安棉。她臉紅著接過手絹,低垂著頭慢慢擦拭著。一直到手背的皮膚微微發紅,她也沒有想出來該跟他說什麼。哪知一抬頭,眼前卻是空蕩一片。水柱依舊循環不止,音樂依舊輕柔美麗,他卻不見了蹤影。
後來,安棉常常懷疑過,這是不是一場夢境。可是,手中那藍白相間的手絹卻如此真實。她著急得想哭,可是卻想起他說過,小妹妹,不要哭哦!哭了就不好看了,以後就長不成美人了。還有他的美好容顏,在那個落日黃昏。
(四)
九朵被狠狠地教訓了一頓。
安棉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如此暴戾,他用腳狠狠地踢九朵。九朵蓬鬆的頭發淩亂到糾結成一團,她蜷縮在牆角,不哭也不鬧,目光裏波瀾不驚,卻流動著處世不驚的憂鬱。才十四歲的九朵真高,已經超過安棉一個頭了。安父氣急敗壞地把西瓜皮往她的臉上扔,她亦不躲閃。紅色的汁水濺了一臉,順著頭發落了下來。
後來,安棉心疼地問:“九朵,你怎麼不躲開呢?”
說著,便撩起九朵的衣服為她上藥。目光之下,卻是一片傷痕累累的背部。新傷覆蓋在舊傷上,那血液模糊了的傷口卻永遠也掩蓋不了凝固結枷的印記。這片已經失去光澤的肌膚,將承載著多少秘密?安棉每抹一處藥水,便想起九朵被父親暴打的無助。手不住地顫抖,淚水也跟著落了下來。
九朵卻滿不在乎地說:“我不躲是因為我該罰。如果不是我,你不會被人欺負。”
安棉低垂著頭,囁嚅著說:“本來就不關你的事,隻是我……我沒有勇氣吼叫。”
“那麼……"九朵扭過頭,認真地說:"以後有人欺負你的時候,你就望著他使勁笑。”
安棉驚愕,找不到合適的話語應對。九朵別過腦袋,喃喃自語地說:“欺負你的人總是想用你的恐懼來填補他的空虛,那麼隻要你拚命地笑,他就全然失去了欺負的興趣。”
安棉目不轉睛地望著九朵,心裏又泛濫起大片的疼痛。
突然,九朵又對她笑著說:“不過,以後我不會再讓人欺負你。”她的肩膀一顫抖,所有的傷疤擴張開來,宛如一張吞噬的大嘴。
第四節
(一)
安棉的文字裏開始反複地出現同樣一個影象:純白的襯衣裏藏著清新的味道,輪廓柔和的臉龐裏有最耀眼的目光,嘴角裏藏著永遠無法言訴的含情脈脈。一寫到這裏,她就會傻傻地笑,仿佛周圍的時光全然不在一般。
九朵微微地皺眉。她從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任何美好的東西,包括時光、空間和情感。所以,她的畫板裏總是灰暗暗的一片,頹廢的少年在落寞的路燈下行走,沒有人能分辨清楚少年的性別。那種陰鬱、壓抑與昏暗給人帶來濃厚的死亡感,逼厭得人踹不過氣來。
或許,白衣少年永遠隻能成為安棉的秘密。她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便暗地裏叫他藍格。於是,她的小說裏總是出現這樣一個名字:藍格,藍格,藍格。她握著藍白相間的手絹沉醉於那個下午。
九朵還是不愛常常和安棉在一起。她開始去上課,隻是在課堂裏常常發呆。偶爾也去阿爾淇草地,隻是不再時常畫出帶著濃烈色彩的抽象畫。她反而時常看安棉的文字,有些輕描淡寫地說,安棉,你的文字,你文字裏的男人,象一場遙不可及的夢。